药乜鬼名依旧沉默，但他开始下意识地关注这些同命相怜的袍泽，偶尔会在劳作间隙，教他们一些辨别方向、寻找水源的野外生存技巧，这些都是在西夏军队里学到的宝贵经验。
一种基于共同处境和药乜鬼名无形威望的微弱凝聚力，在这个边缘的寨堡里悄然滋生。
刘錡的案头，文书堆积如山。
春耕是安抚政策的关键一环，各地的情况如雪片般报来。
有好消息，比如灵州、凉州等腹地，春耕开展顺利，大部分授田百姓都已下种；
但也有坏消息，某些偏远地区，或因吏治腐败，或因部落头人阻挠，授田进度缓慢，甚至发生了小规模冲突。
更让他警惕的是来自北方的谍报。
蒙古诸部似乎并未因西夏的灭亡而受到震慑，他们的游骑出现在边境的次数反而明显增多，屡屡有试探的迹象。
刘錡不得不从本就紧张的驻军中，再抽调部分兵力加强北线防御。
再次扩军短时间内肯定是做不到了。
财政压力日益凸显。大军驻扎、官吏俸禄、赈济贫民、农具种子补贴……每一项都是巨大的开销。
李椿年他们虽然尽力调拨，但仍捉襟见肘。
有官员开始上书，建议削减西北军费，加快撤军步伐。
刘錡顶着巨大的压力。可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松懈。
他连续发出指令：
严令各地官员，务必保障春耕，对破坏农事者严惩不贷；
加快蕃学学生的培养和派遣，充实基层；
对北方防务，要求前线将领采取“固守要点，精骑巡边”的策略，避免与蒙古游骑发生大规模冲突，但要保持足够的威慑。
他还在西夏故地试行“开中法”，鼓励商人运粮至边境，换取盐引、茶引等专卖凭证。
他希望借此吸引内地商贾，缓解边境军粮运输的压力，同时活跃当地经济。
暮春时节，刘錡再次离开兴庆府，巡视各地。
他特意去了一些春耕进展不顺的地区，现场处置了几个办事不力的官吏，也调解了几起部落间的土地水源纠纷。
一路上，田野里劳作的百姓虽然艰辛，但眼中已有了对秋收的期盼；重新开放的榷场虽然交易量还不大，但蕃汉商人已经开始尝试接触。
在返回兴庆府的官道上，他还遇到了一支运送农具的牛车队伍。
押车的是一小队宋军，队伍里还有几个穿着宋军号衣的党项辅兵。
看到帅旗，队伍连忙让到路边。
刘錡勒住马，目光扫过那些辅兵，他们脸上已少了许多最初的惶恐和麻木，多了些习惯性的顺从。
刘錡心中微微一动，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或许比任何武力征服都更为深远。
春风拂过原野，新生的禾苗在阳光下泛着嫩绿的光泽。
战争留下的伤疤依旧清晰可见，但大地的生命力正在顽强复苏。
最艰难的时期尚未过去，夏秋的考验即将到来。
兴庆府，夏宫。
一小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开进了昔日西夏王宫的外苑。
他们衣着更整洁，动作更规矩，为首的是个面皮白净的宋人文官，姓霍，名炯，是刘錡麾下专司旧皇族抚恤有关事宜的干吏。
曹皇后携幼皇李仁孝，在“降诏”颁布后的次日，便在仁多保忠的护佑下，离开了贺兰离宫，回到了兴庆府，目前仍在夏宫里居住。
霍炯没进正殿，只命人速速进去禀报，自己坐在偏厅等候。
厅内炭火倒是足，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那股子人去楼空的凄清。
曹太后进来时，特意穿了一身半旧的宫装，颜色素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有一种长久的压抑后磨出来的平静。
她手里牵着七岁的李仁孝，孩子的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食指，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陌生来客和王官人身后那一队握着火枪、目不斜视的西军士兵。
“太后，陛下，”霍炯躬身行礼，礼节周到，声音温和。
“兴庆府地处边塞，经此兵燹，城垣残破，恐有余孽未清，惊扰凤驾。刘帅仁德宽厚，特命下官前来送奉太后与陛下入陕，择佳处安置，颐养天年，以示优渥，永绝边患之忧。”
曹太后的指尖在宽大的袖子里微微蜷缩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般“体面”，这般不由分说。
离开这里，便是连最后一点象征性的壳子也被敲碎了。
从此，她们母子便是那案板上的鱼肉，是给人赏玩品论的活摆设。
“有劳官人奏报大帅，”她的声音平稳，带着点沙哑，“哀家与皇帝，叩谢天恩。”
她没有多问一句，比如去哪里，何时出发，住何处，如何过活。
问了也是白问。
她能做的，只是在这注定结局的戏码里，维持最后一点姿态。
准备启程的日子，宫里像被抽空了气的皮囊，只剩下忙碌而无声的混乱。
允许随行的宫女内侍不多，个个低眉顺眼，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细软，不敢多嘴。
李仁孝被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却是宋人孩童式样的锦袍，他有些不习惯地扭动着身子，仰头问：“母后，我们还回来吗？仁多太师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曹太后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将一个简单的金环套上手腕，闻言动作顿了顿，对着镜子里儿子模糊的小脸，努力扯出个笑：“我们要去的是个好地方，比这里繁华多了，不仅人多，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仁多太师……他这次不和我们一起去，他还有别的重要事要忙。”
车队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悄悄地出发了。
天还没亮，街道还在宵禁，除了车队，一个人都看不到。
车辆是特别改制的，不仅宽敞，还垫着厚褥子，放着暖炉，车窗的帘子用料厚实，从里面能隐约看到外头，外头却看不清里面。
车队前后是一队精锐的骑兵，衣甲鲜明，沉默地护卫着，可在曹太后的眼里，不如说是在监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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