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粥，把整个工地裹得严严实实。陈景辰戴着安全帽往现场走，脚下的路湿滑泥泞，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泥浆溅在工装裤腿上，冻得人骨头缝里发冷。远处的塔吊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头蛰伏在雾里的巨兽，偶尔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在雾里荡开圈圈涟漪。
“景辰！景辰！等等我！”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喊，混着粗重的喘息，穿透了雾层。
陈景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郑丽华的身影在雾里一点点清晰起来，他穿着件橙色的反光背心，额前的碎发沾着雾水，贴在脸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跑到陈景辰面前，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说话都带着颤音：“你……你走这么快干啥，我追得肺都要炸了。”
陈景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过去：“雾大，早点检查完早点回去。”
郑丽华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把脸，纸巾瞬间湿透。他抬起头，眼里带着点愤愤不平，还有些心疼：“昨天徐志贤和张郝建也太过分了！我们在隔壁办公室都听见了，哪有这么说话的？你天天在现场跑断腿，他们看不见吗？这是把你的辛苦全当驴肝肺了！”
他去年六月就调来这个项目，和陈景辰在巧家、牛场项目共过事。那时候郑丽华华的组织机构被调出去了，然后工资就没人来管他，拿着基本工资干着最累的活，是陈景辰偷偷去跟领导商量，想办法给郑丽华弄点钱出来，补贴他这几个月的工资，才让他熬过那段最难的日子。在郑丽华心里，陈景辰不光是同事，更是能掏心窝子的兄弟。
陈景辰望着远处被雾笼罩的脚手架，钢管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排沉默的骨架。他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疲惫：“没事，小郑。他们怎么看，随他们去吧。”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雾，“这行，我大概也干不长久了。与其在这里耗着，把最后一点热情磨没，不如换个地方，说不定还能重新攒点劲儿。”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郑丽华心里，他愣了愣，扶着膝盖的手猛地收紧：“你……你真打算走？”
“还没定，不过差不多了。”陈景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进泥里，没了踪影，“在这里，干得再好也没人看见，反倒不如……”
“你知道他们为啥突然找你茬吗？”郑丽华突然打断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
陈景辰转过头，雾水打湿了他的睫毛，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朦胧：“猜得到几分。无非是有人在背后说了啥。”他在这行待了这么久，这点门道还是懂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尤其是在利益纠葛的项目上，背后捅刀子的事，他见得不少。
郑丽华的嘴张了张，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她往四周看了看，雾浓得像墙，把两人裹在中间，连远处的施工电梯都看不见了。她压低声音，凑近陈景辰：“确实是有人告黑状，而且……还是你们安全部内部的人。”
“内部兄弟？”陈景辰的眉骨动了动，雾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分不清是雾还是别的什么。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两个人的脸——蒋艺华和邓肖二。蒋艺华沉默寡言，每天闷头干活，眼里只有规范和标准，绝不是搬弄是非的人；而邓肖二……
“你猜到是谁了？”郑丽华看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
陈景辰没立刻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消息，消息还是五一劳动节期间，邓肖二给自己发的消息，消息内容是让自己多休息，这些天自己会顶着，看着这条消息，他隐隐约约看到了邓肖二在领导面前打小报告的样子。他想起邓肖二刚转岗到安全部时的样子，连安全帽都戴不规范，拿着规范手册像看天书，是他手把手教他查隐患、填报表，晚上加班帮他改资料，连他孩子生病缺钱，都是自己先垫了几千块。
“是邓肖二，对吧？”陈景辰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种被抽空的冷。
郑丽华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你……你怎么知道？”她本以为陈景辰至少要猜两次，没想到一口就中。
“蒋艺华不是那样的人。”陈景辰捏着那根烟，指节泛白，“邓肖二……你别看他平时见谁都笑，像只无害的兔子，其实心眼多着呢。”他想起有次检查发现邓肖二的资料漏填了几项，自己帮他补完后，他转头就跟张郝建说“景辰哥帮我把把关，怕出岔子”，当时只当是客气，现在想来，那话里藏着的，是不动声色的邀功。
“这人确实不简单。”郑丽华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平时看着傻乎乎的，就知道在领导面前卖惨。上次我去你们办公室，看见他对着徐志贤哭，说自己天天加班到半夜，资料堆成山，说得好像就他一个人干活似的。”
陈景辰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想起邓肖二刚转岗时，握着他的手说“景辰哥，以后我跟你混，你指哪我打哪”；想起他孩子发烧，自己开车送他们去医院，在急诊室门口守到天亮；想起上个月安全检查，邓肖二的资料出了纰漏，是自己替他扛了下来，被监理骂了半小时……
这些画面像碎片似的扎进心里，密密麻麻的疼。他以为的兄弟情谊，原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笑话。
“五一你不是回去陪你女朋友了吗？”郑丽华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拉回来，“那天项目部开例会，邓肖二在会上说，安全部就他一个人在忙活，你和蒋艺华‘不太到位’。当时徐志贤就皱了眉，张郝建还跟着敲边鼓，说‘年轻人不能太懒’。”
“不太到位”……陈景辰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只觉得讽刺。他五一前熬了三个通宵，把所有隐患整改单整理归档，又帮蒋艺华完善了标准化方案，就是为了能安心回家待两天，没想到这倒成了“不到位”的证据。
雾好像更浓了，连身边的郑丽华都变得模糊起来。陈景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雾气呛得他喉咙发疼，却也让他清醒了些。他把那根没点燃的烟扔进泥里，用脚狠狠碾了碾：“我知道了。”
“你就这反应？”郑丽华急了，“他这么对你，你就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样？”陈景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没到眼底，“去找他对质？吵一架？然后呢？显得我多没格局？”他望着雾里的脚手架，突然觉得很累，“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为了这样的人动气，为了这样的事纠缠，太不值得了。他想起李舒瑜常说的“离开错的人，才能遇见对的生活”，以前觉得是句空话，现在才明白，不光是人，工作也是如此。
“走吧，检查去。”陈景辰抬脚往前走，脚步比刚才稳了些，“早点弄完，我还得回去办公室休息。”
“回办公室休息，你不怕领导说你？”郑丽华跟上他，“昨天才跟你说了多上现场”
“不碍事。”陈景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既然都成这个定型了，倒不如随他们的意，让自己也放松放松。”
雾里传来塔吊的轰鸣，比刚才清晰了些，像是在为他送行。郑丽华看着陈景辰的背影，他的肩膀挺得笔直，工装裤腿上的泥浆沾满了土，却丝毫不显狼狈。她突然觉得，离开这里，对陈景辰来说，或许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两人并肩往前走，脚步声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远处的天际线隐隐透出点微光，雾好像要散了。陈景辰知道，不管雾散后是什么样子，他都该往前走了——离开那些消耗他的人和事，去一个能让他重新找回热情的地方，像刚入职时那样，眼里有光，心里有劲儿。
至于邓肖二，至于那些糟心事，就让它们埋在这雾里，随风吹散吧。不值得回头，更不值得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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