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食立在殿外,身后是紧闭的殿门,眼前是浓重的夜色。
夜风卷起几片落叶,静立的郭食静观飘飞的叶,一动不动,看得入了神。
紧闭的殿门内不知在商榷怎样的大事,是否能够被君王采纳。
一旁的偏殿暖阁中,跪坐不动的青坞也正入神,叠放在腿上的双手手指紧握,脑中在想着属于她的小事,往后要几时起身去上值,要如何将贡糕烹蒸的更馨香,要如何将祭器擦拭的更洁净……
一殿之隔,大事小事,俱是认认真真,细细密密。
最后反倒是大事更先落定下来,青坞犹在走神思索间,一名宫娥打帘而入:“这位巫者,灵枢侯着奴来唤。”
青坞忙起身,与宫娥还礼道谢。
檐下宫灯轻晃,青坞踏出侧殿殿门的同时,郭食转身踏进了正殿。
郭食欲从皇帝的反应中窥探所议之事结果,然而皇帝走神静默,正如掺杂着月色的夜,寂静模糊,明暗不定。
青坞步下石阶,得宫娥指引,即瞧见了在廊外一丛芭蕉旁等待自己的少女身影。
但少微并非一个人。
同在的还有以询问确认计划事项为由,追出相送的刘岐。
青坞探首细辨片刻,虽完全听不到二人对话,但不禁就放轻放慢脚步,蚂蚁般前行。
“……你何时出宫去?”少微正低声与刘岐道:“到时我有话要同你说,另外我托了我师傅替你看腿伤。”
长长的身形落在廊檐阴影中的刘岐停顿了一会儿,认真道:“少微,我也有话要对你说……待酎金祭结束,我便去寻你,届时也正式拜见尊师。”
少微点了头,稍有些不确定地问:“酎金祭……此事当真能做成吗?”
此等事她没有经验,那些人她不曾了解。
昏暗中,刘岐冲她粲然一笑:“事在人为,你想做的事历来都能做成。你想要治水,也一定能够如愿。”
“治水不是我想要,是你大父想要。”
“对,正是。”刘岐后退一步,叉手施礼:“我替家中大父多谢灵枢君为他之冥愿而不辞奔劳,劈波斩浪。”
少微肩膀微展,随着细微动作,月光在她肩头跳动。
相反,刘岐整个人都站在黑黑阴影里,少微觉得看不顺眼,毫无预兆地倾身伸手抓住他一只手臂,将他从黑暗里拽出。
她力气何其大,而刘岐不防备,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体扑进月华下,视线撞进她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心神则坠入她的话语中:
“刘思退,你别怕,今日事也好,往后事也罢,你我有力出力,有谋出谋,不管有无胜算,都要一起去做。”
月华静静漂浮,少微认真郑重。
那句“我一定不会不管你”,自然是更紧要的承诺保证,务必要等到所处环境足够安全才好仔细对他说。
至于当下为何仍要做下这般约定,兴许是因狗窝里藏不住剩馍馍这一心性使然,又许是见他浸在黑暗里,觉得该有这一句“你别怕”。
刘岐一时没有反应。
他呼吸停住,夜风也停住,月光好似和太阳一样灼热,顷刻将大地烤得发烫,忽如置身多年前的炽夏午后,蝉鸣声中,赤足踩在发烫的大地上,无比真实地活着,感受着。
寒冬将至的秋夜,有人凭一句话扭转时节岁月,将他拽回昔年盛夏,而她必然不懂得自己说出了怎么撼天动地的话,此刻盯着他问:“……怎么不说话,你听到了吧?”
刘岐:“听到了。”
此一刻,被月华洗涤过的眼睛,沉郁消散,算计清空,如同一个孩子回应另一个孩子的约定,认真无垢,坚定无阻:“好,一起去做。凡是我们要做的事,就一定做到。”
“嗯!”少微满意点头,跨步而出,朝青坞招手。
少微听得出脚步声,早知阿姊在慢吞吞靠近。
脚下几乎雨露均沾擦过每一寸地砖的青坞如释重负,双脚重获自由,快步上前。
刘岐站在原处,看着少微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适才收回目光,转头垂眼看着被少微抓过的手臂衣袍褶皱。
月魄点化万物,而她驱使月魄,强令这月色也务必将他眷顾。
此举叛逆霸道,仿佛昭告,纵使天要弃他,她不许。
刘岐露出一点笑,看着脚下月光,许久,仰头看月,口中却缓缓呼出一口紧张的气。
他要怎样报答才配得上这样的眷顾?又要如何折罪,才能不让她收回这份眷顾?
月盘在少年的注视仰望下进行着圆缺变化。
云纱来回拂动,待月相极致圆满过后,至八月下旬,酎金大祭如期而至。
酎金大祭年年皆有,乃先皇所定之制,上至二十余名诸侯王,下至近两百名列侯皆要献金助祭,纵不能亲至,也需遣世子亦或使者前来。
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率领诸侯进行祭祀的并非皇帝,而是监国的太子承。
神祠之中,玄朱色旌旗与鼓乐声飘扬。
祭坛之前,芮皇后与太子承率宗亲诸侯与百官依序跪坐。祭坛上方祭火环绕,巫者随鼓声舞动,正进行着迎神仪式。
刘承脊背笔直地跪坐在正前方,冠冕遮挡下,面目几分憔悴。
梁国的反抗极其激烈凶猛,而数日前又有消息传入京中:南越之地有数个部族作乱,此乱象或有连接之势。
用兵之事变得更加艰难紧急,他在朝堂上当众大肆表彰了一位自愿出兵平乱的列侯,希望借此得到其他王侯的响应,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静默。
此时此刻,刘承感到被身后的诸王与列侯审视着,而那些审视的目光中必然夹杂着轻视。
这些人不怕他,不敬他,甚至极有可能藏着伺机将他分食的野心,只是现如今仍在观望而已。
不仅有这些人,他的六弟此刻也跪坐于后侧方,距离他亦不过五步之距,不知在以何等目光将他看待。
近来处处碰壁受挫,让刘承在恐惧中滋生出一点茫然的愤怒,宽大衮服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今日天色阴沉不开,祭火与香火升腾着的火烟将高大的祭台笼罩,祭案前摆着猪、牛、羊三牲,在雾气中半隐半现,隐隐露出属于家畜的獠牙。
刘承遏制着不安,如同寻求某种力量般,抬眼向上看。
鼓点逐渐激昂密集,佩戴金目面具的大巫旋转舞动着,大袍翻动,身形在白日火光烟雾中流动,仿若腾云驾雾的神鬼,其周身气息随同雾气上升,似与变幻着的风云相接,沟通着这方天地。
在她的舞动下,鼓点在变快,风云在变色。
是预言从无失误的大巫,是世人皆知的天机,是无人敢轻易质疑的神鬼使者。
无数目光追随,芮皇后看得失神,直到鼓声停下,雾气也跟着下降散落。
在大巫神的引领下,以皇后与储君为首,诸人有序地进入神殿,拜祭先祖,由太子承向上方神案奉上今岁的新酒。
所谓酎金祭,酎之一字,是指自春日始,反复经三次酿造的上好醇酒。
以此酒敬奉先祖,诸王侯献黄金助祭,以表忠孝与人心凝聚。
诸王侯所献黄金依封地人口而定,每千人献四两金,每年此祭全部献金相加不过百斤余黄金,政治意义大于实际,不过助祭仪式而已。
诸王侯及使者对此早已轻车熟路,负责验金的少府官员及内侍安静跪坐于神案旁侧,等待着流程的开始。
献酒之后,即为献金,刘家诸侯王在前,列侯在后。
“六安国刘越献金助祭,以敬先祖神灵!”
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六安国世子出列跪坐,双手高捧金匣。
少府官员接过匣子,内侍取出马蹄金,放至秤盘之上称验,金子与秤盘相击发出清脆声响,在安静的神殿中回荡。
诸人听此音,皆习以为常,只待轮到自己献金,结束这每年既定的枯燥流程。
称金过后,内侍正欲依照规矩将金饼奉至神台之上,忽闻一声:“慢。”
此声清亮平静,内侍望去,对上一张狰狞威严的神只面具,又顿时畏惧地将头低下。
层叠繁复的宽大玄朱色衣袖中探出一只手,那只手拿起数块金饼,毫无预兆地投入神案一侧燃烧着祭火的铜盆中,激起细碎的火星。
无人解此意,却也无人敢喝止这位巫神,而后只见那只手又抓起一只酒坛,酒水随之浇入火盆,一时火势狂喷,引得前方众人惊呼。
然而很快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祭火涌出黑色浓烟,铜盆内溢出的酒液转瞬间已猩红如血水!
惊呼声顿时更加混乱,且变得庞杂,伴随着古怪的黑色火烟蔓延开来,惊动后方更多人。
立于那滚滚黑烟前方的少女一字一顿,声音肃然无波澜:“六安国所献之金不纯,其心不诚,触怒神灵,使酎金泣血,是为大不祥,大不敬也。”
突如其来的异象与定罪,且是十恶之首的大不敬之罪,如此重判,令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六安国世子惊恐伏拜,大喊冤枉。
神只面具后,少女身形笔直,如执神令,无私无喜,不为所动:“依《酎金律》,金不如法者,削县夺爵,心不诚而乱祭祀亦是重罪,依法当黜。”
言毕,面具后的目光直直地压向下方众人:“祭祀不可中断,请诸位献金助祭。”
六安国世子颤颤面若死灰,殿中气氛惊乱,刘承勉强回神,下意识维持祭祀,催令诸人继续献金。
大巫神转头,定定地看向负责验金的内侍官吏:“先灵已被触怒,验金之法务需虔诚依制,凡怠慢者,天地神灵共弃。”
看着那铜盆中仍在溢出的血水,又因事涉罢黜王爵,内侍一时六神无主,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发抖伏拜。
惊乱中,一道少年的声音响起:“我奉父皇之令维持今日大祭秩序,既生异象,接下来便由我来验金。”
伴随着这道声音,刘岐出列,行至祭案前,面向下方神情各异的众人,见一时无人进献,刘岐言随目落:“请鲁王上前献金助祭。”
被点到的鲁王压下不安,捧金上前。
刘岐亲自带人查验。
当下验金之法,在于望、掐、称、听,验金的官吏自有一套熟练流程,只是这些年逐渐习惯将酎金当作过场仪式,亦不想在细微之事上得罪那些诸侯贵人,因此查验时并算不上多么严苛。
然而此时气氛大变,却是全然不同了。
继六安国世子后,十余个诸侯国陆续上前献金。
未再发生金饼投入火盆之举,然而伴随着刘岐陆续判定的声音,殿内气氛如黑云压城,动荡恐慌。
“广阳国金,色不正,青白杂糅,不如法,当黜!”
“楚国金,短六铢,不如法,当黜!”
“高密国金,量轻而色恶,不如法,当黜!”
“……”
十余诸侯王所献黄金在查验下竟将近有半数不如法者,而随着这一声又一声“当黜”,连同刘承也再坐不住:“六弟……”
他固然听郭食暗中提及了六弟不知献了何策于父皇之事,因此疑心此时此局便是一种借故削爵的借口,然而骤然夺下半数诸侯王的爵位,岂是如此儿戏之事!
当下如此时局,万一这些人不服不从,就算杀了他们,却也只怕是要天下大乱的!
这样不计后果,父皇岂会当真如此任由六弟发疯妄为!
不行,这样不行……
刘承心中大骇,欲起身劝阻,却被芮泽从后侧方悄悄压住了手臂。
跪坐献金的高密王怒然起身,忍无可忍:“荒谬!你这跛脚小儿何来资格妄言除我的爵……本王要见陛下!”
“太子奉旨监国,即如陛下亲临。”刘岐看一眼刘承,再看向面前神情怒极的高密王,道:“《酎金律》乃太祖皇帝所立,是为宗庙之常法也——金不如法者,削县夺爵,此为太祖之制、陛下之明典,不容置疑,更加不容违逆。”
少年挺拔而立,不惧不退不羞不恼,反而用那条被羞辱的跛腿逼近一步,目色平静幽深:“于太祖灵位之前,王叔公然触犯此律,非但不敬,更为不孝,试问又有何冤屈可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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