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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期中风雨后的阳光与未拆的旧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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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几阵风擦过教学楼光洁的墙砖,搅碎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昨夜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没完全收住性子,此刻又若有似无地飘洒下来,密集的雨点无声地砸在走廊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洇开更深的暗影。空气里凝滞着一种冷飕飕的、考试季特有的水汽和沉重的寂静,压得人胸口发闷。

林雪萍的脚步在高三七班的教室门前稍作停顿。她指关节屈起,在闭合的深色木门上清脆地叩了两下。笃,笃。

门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往日课前那种细微的交谈嗡鸣和挪动桌椅的窸窣。五六十双眼睛,带着熬夜后的疲惫血丝、掩藏不住的紧张或强自镇定的故作轻松,齐刷刷地抬起来望向她,望向她手里那摞并不算薄、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浅灰色纸张。教室里只剩下窗外雨点更加清晰密集地敲打玻璃的唰唰声,以及沉闷得几乎凝滞的空气。

期中考的试卷。生物。

林雪萍环视一周,年轻的面庞上清晰可辨的压力让她心头微紧。她走上讲台,将那摞试卷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啪”。这轻微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激起无声的涟漪。

“起立——”班长拖长的尾音打破这紧绷的寂静。

“同学们好。”林雪萍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她微微点头示意大家坐下。

试卷被前排的学生依次传递下去。一阵极轻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迅速掠过教室。很快,所有学生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有人迫不及待地埋头寻找鲜红的分数;有人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敢翻开;还有人干脆将试卷反扣在桌面,似乎要缓一缓。空气中弥漫开一种低气压——那是期望与现实碰撞后产生的无形硝烟。

林雪萍拿起教鞭,细长的顶端精准地指向挂在黑板一侧的白色幕布。投影仪的光束刺破了教室里的昏暗,一张放大的试卷题目清晰地展示出来。

“选择题第十题,”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关于减数分裂异常的类型及其遗传效应……全班四十八位同学,有三十一人错选了b或c选项。”

她目光扫过台下。很多学生盯着投影幕布上那个放大的错误选项,眉头紧锁。前几排的学生中,江韵华捏着笔的手明显绷紧了,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白。坐在与他相隔一个座位的许清瑶,则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嘴唇内侧,细白的牙齿在那柔嫩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印记,神情专注得近乎倔强。这位校花向来在数理上遥遥领先,生物的复杂图景却常常让她感到棘手。

“陷阱在哪里?”林雪萍声音一顿,锐利的视线像探针般划过每一个学生的脸,“b和c选项的表述,孤立看似乎都沾了边,符合某种可能的认知。”她走到江韵华桌前,用教鞭轻轻点了点他摊开的试卷上那道题旁边一片涂抹的草稿,“看这里——思维过程的跳跃。看到题干里提到某号染色体,立刻就联想到它对应的基因表达产物?惯性思维害死人。”她的语气陡然严肃,带着一种洞穿思维盲点的力量,“题干明确提示的是行为异常,关注点应该在分裂期配对和分离过程的特殊性上!审题!审题!这是你们丢分最普遍也最可惜的地方!”

教鞭尖端落在试卷上那关键处,发出清脆的声响。江韵华的脸色在瞬间变幻了一下,从错愕到恍然,最后定格在一种夹杂着懊恼和惭愧的复杂表情。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旁边的许清瑶若有所思,紧盯着题目中的细节。

林雪萍没有多做停留,走回讲台,手指一划,幻灯片翻到了下一张。巨大的遗传图谱如同一张繁复的蛛网,瞬间铺满整个幕布。细密的连接线和复杂的基因型符号组合,带着沉重的信息量倾泻而下。后排传来轻微的抽气声。

“接下来,综合题,”林雪萍的声音恢复了条理分明的讲解状态,却依然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这题失分率,百分之七十一点六。”冰冷的数字撞击着空气。“为什么?”她顿了顿,“对孟德尔定律和伴性遗传的实质理解不透彻!看到x染色体隐性致病基因的标记符号,立刻就断言父亲正常则儿子必正常?”她的目光掠过刚刚在选择题上栽过跟头的江韵华,语速加快,“忘记了传递的链条!母亲携带致病基因,父亲完全正常的前提下,女儿有高达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成为表型正常的携带者!当这个女儿再生育儿子时,儿子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性发病!思维链条必须连贯,信息必须传递完整!断裂在任何一环,结论都是致命错误!”

她的手指快速点在投影的几个关键节点上,声音清晰果断地串联起图谱上各个沉默的符号所代表的命运走向。许清瑶飞快地在一张活页纸上记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急促的沙沙声,手腕紧绷的动作泄露出她面对这信息洪流的紧张感。林雪萍瞥见,补充道:“不要光记符号对应!理解链条的逻辑和概率计算的依据!否则换了任何新的图谱,依然是两眼一抹黑!”

课下铃声终于冲破沉重的课堂氛围。那熟悉的、略显刺耳的电铃声,此刻竟带着某种拯救的意味。

投影光束熄灭,屏幕上巨大的遗传图谱瞬间消失。方才紧绷的压力似乎陡然卸去不少,学生们纷纷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不自觉地松懈下来,教室里重新开始流动起轻微的低语和挪动桌椅的声音,疲惫和一种解脱感清晰可辨。

“刚才的讲评和改错笔记,明天课前课代表统一收一下,我要检查掌握情况。”林雪萍的声音穿透逐渐嘈杂的背景,为短暂的喘息画上截止线。“另外,这份试卷的详细解析已上传班级共享群,自己对照着分析错因。”最后这句话是针对那些在课堂上仍满脸困惑的学生。

学生们陆续起身离开。许清瑶独自坐在座位上没有动,面前的活页纸上画了几个大大的问号,正对着那张复杂的遗传图谱位置。她握着笔的手指收紧又放松,反复几次,最终也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笔记,细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思绪。

江韵华利索地收拾好文具盒和书本,经过许清瑶桌边时脚步缓了那么一秒,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掠过她纸上那些刺眼的问号。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是没开口,快步跟着其他同学走出了喧闹渐起的教室后门。

林雪萍站在讲台上整理剩下的试卷和教具,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那瞬间的少年情思,像水面的涟漪,倏忽起落。她微微摇了摇头,抱着剩余的试卷和教案走出了教室。

回到略显空旷的办公室,室内光线柔和不少。几位同事还在伏案工作,或是轻声打着电话联系学生家长。林雪萍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翻开下一摞待批改的试卷——这是理科实验班的测验卷,难度更高,题量也更大。红笔握在指间,笔尖熟练地在纸上勾画、标注。那些对号、叉号、圈点和简短的批语,无声地决定着纸张另一端的期待与失落。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和办公室里翻动书页的窸窣声中悄然流走。窗外的雨势似乎又大了一点,打在窗沿发出连续细碎的嘀嗒声。

批改过半,肩颈的僵硬和视觉的疲劳悄然袭来。她抬起手腕,轻轻揉捏着发酸的后颈,视线无意识地向窗外抬了一下——

隔着模糊着细密雨水的宽大玻璃窗,在楼下通往教工宿舍的林荫道入口,一道熟悉的身影静静伫立着,没有打伞。

是江明华。

雨水将他身上那件卡其色的风衣肩头打湿了一片,显出深色的湿痕。他没有来回踱步避雨,只是站在原地,身姿挺拔。他面朝着教学楼林雪萍办公室所在的方向,微微仰着头。雨丝不断落在他脸上,他却毫不在意,目光穿透朦胧雨幕和楼宇的空间,仿佛能准确地捕捉到那个正在格子间里奋笔疾书的单薄身影。

隔着雨,隔着玻璃,隔着楼层与喧嚣的城市噪音,林雪萍心头某个角落仿佛被一只温热的手熨帖地抚过。

她放下揉着脖颈的手,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拨电话。只是隔着这雨幕,也静静地回望着他,仿佛某种无声的仪式。湿漉漉的地面映着远处路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淡。办公室内灯光是暖黄色,窗外暮色四合,雨意弥漫,他站立的姿态像一把测量某种无形深度的标尺,沉静而坚定地锚定在视线的焦点上。

林雪萍拿起桌上的保温杯,轻轻旋开杯盖,里面枸杞的甘香和红枣的甜润随着热气丝丝缕缕溢出。她抿了一小口微烫的液体,暖流温柔地滑入喉咙,仿佛驱散了窗外浸入的凉意,也安抚了指尖因专注修改而残留的一丝疲惫带来的微颤。

那丝甜暖入喉,她的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一个弧度,视线却再次落回试卷上。红笔重新在纸面游走,但握笔的姿态似乎比刚才柔软了几分,落下的批注线条也似乎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过了约莫一刻钟,林雪萍收起这一叠批改完毕的试卷,整齐地叠放在办公桌的一角。另外几张需要重点评讲的题目被她单独抽出来,做了标记。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向窗边。

江明华依然站在原处,身上的湿痕似乎更深了些。昏黄的路灯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晕开一小圈迷蒙的光晕。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藏蓝色的折叠伞,撑开,快步穿过此刻已冷清下来的走廊。下了楼梯,推开教学楼厚重的玻璃门,风雨的气息混合着校园里植物被雨水冲刷后的清冽扑面而来。她举着伞,快步穿过小小的中心花园,水花无声地在鞋边溅开细小的涟漪。

走到林荫道入口,两人的距离缩短到咫尺。

“等多久了?”林雪萍将伞往他那侧移了移,试图为他也遮蔽一些雨丝。

伞顶立刻被抬高了一截,江明华伸过手,很自然地接过了伞柄。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指尖,是温热的。伞面彻底倾斜到她这一边,细密的雨点被隔绝开。“没多久,”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熬夜后惯有的低沉沙哑,“正好过来看看你,就顺路停下看看。今天讲评课……效果怎么样?”

伞下空间有限,他的肩不可避免挨着林雪萍有些微凉的臂膀。雨水浸染的微凉和男人身躯散发的热力,构成奇异的反差。他低头看着她,雨滴沿着他锋利的眉骨滑落。林雪萍微微仰起脸,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压力显而易见,”林雪萍跟他并肩,朝着教工楼的方向缓步走去,鞋尖点在水洼上,溅起水花又被迅速落下的雨滴覆盖,“尤其江韵华,遗传题陷阱踩得结实,许清瑶那张图谱面前也困住了好一会儿。急不来,需要慢慢消化。”

“都这样过来的。”江明华的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手肘看似不经意地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今晚就别再批了,眼睛还要不要?”话语看似埋怨,但其中蕴含的关切像伞外这春雨一样细密无声地将她笼罩。

“就剩几份了,明天还有两节课……”林雪萍下意识反驳,偏过头,却正撞进他深邃且不容置疑的视线里。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令人安定的力量,让她坚持的话停在了嘴边。两人并肩而行,伞内伞外的世界被雨声轻轻隔开,只剩下步调一致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轻微悉索。

走到教工楼下狭窄的自行车棚入口,这里顶棚可以勉强遮挡些风雨。江明华收了伞,水珠沿着伞骨滴滴答答落在脚边湿滑的水泥地上。他弯下腰,从他那辆半旧自行车的车筐里拿出一个体积不小的硬质纸袋,递给林雪萍。

“我妈托人捎来的新鲜荠菜,”他指尖沾着雨水的凉意,在交接纸袋时短暂地触碰到林雪萍的手背,“还有一小包她新炒的茶叶,说是清火。怕你这几天熬夜上火。”

林雪萍接过袋子。荠菜清幽略带泥土气的湿润香气透过牛皮纸袋缝隙钻出来,里面应该还有一小纸包炒得焦香的龙井,清新的茶气也隐约萦绕鼻尖。她心中微暖,张阿姨的挂念总是通过这些细微之处悄然流淌。

“帮我谢谢阿姨。”她轻轻拎着袋口,手指感觉着纸袋的韧度和里面蔬芽的鲜活,“等忙完这段再去看她。”

“嗯,不急,”江明华低头看着她手中还握着的那把伞,“伞你拿着,别淋着了。”他没有要立即上楼的意思。

“那你……”

“我车就在棚子外面,几步路。”江明华指了指不远处模糊在细雨中的车影。随即,他的目光掠过她怀中那个硕大纸袋,温声道:“快上去吧。”

林雪萍点点头,抱着那袋带着泥土和绿茶香气的馈赠,转身踏进楼门。走上几级台阶后,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在楼梯口的玻璃门后回望出去。自行车棚外笼罩着一层细密的雨帘,几乎模糊了轮廓。但她清晰地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并没有走向汽车。他停在原地,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依旧微微仰着头,无声地望向她办公室亮着灯的那扇窗。

灯光切割开楼道昏暗,映照着她怀中新鲜的荠菜叶尖翠绿的轮廓。她停留了几秒,默默转身拾级而上,塑料水壶被雨淋湿的肩头留下微凉的湿意。这无声的目送,比任何言语的叮咛更重。她最终消失在楼道拐角的阴影里。

与此同时,市图书馆一层安静的报刊阅览室靠窗一角。

桌上摊开几本厚重的《遗传学精解》《生物统计学核心方法》。许清瑶紧蹙着眉头,指尖烦躁地戳着眼前摊开的资料,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一道道毫无意义的弧线。面前那份考卷上纠缠复杂的谱系图,似乎正用冰冷的线条对她发出无声的嘲讽。旁边一本摊开的习题册空白位置,几个被她画了无数圈圈的遗传问题依旧刺目地空白着。她的脸颊因为挫败和焦虑微微涨红。

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江韵华正埋头对付面前摊开的另一份物理习题册。笔尖摩擦纸张,发出均匀持续的沙沙声。他神情专注,显然已攻克了大部分难关,只剩最后几个难题需要推演。厚厚一沓演草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公式推导和受力分析图。

阅览室里只有书本纸张摩擦的细响,灯光柔和,照在少年少女低伏专注的头顶上。

过了一会儿,江韵华搁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感。他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才抬起头,目光越过书本堆成的矮墙,落在对面仍在与图谱和遗传定律角力的许清瑶身上。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站起身,放轻脚步走到许清瑶身边,微微俯下身体看向她面前的考卷。

“要不……我看看?”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气声,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许清瑶猛地抬起头,眼中除了因绞尽脑汁而浮现的血丝,还有一层薄薄的委屈被硬壳包裹的倔强。“不要!”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带着点被冒犯领地的小兽般的攻击性,手指更是下意识地压住自己的习题本。但随即她看到江韵华脸上那点纯粹的、想要帮忙的神情,眼神里的尖锐迅速软化下去,只剩下一种更深的无力和懊恼。

“这题……我按课本上的模型套了不止三遍,”她指着一个标注着‘显性不完全外显率’的复杂家系节点,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向熟悉之人泄露的软弱和迷茫,“概率算出来跟标准答案就是差一截……到底是哪里理解岔了?”她抬眼望向江韵华,灯光在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折射出一点依赖的光点,尽管她可能并未意识到。

江韵华的目光在她指着的那个复杂的分析点飞快扫过。线条、符号、备注文字在眼前交错。他拉过旁边一张空椅子坐下,身体朝她那边靠近了些,盯着那个充满困惑的题眼,眉头也皱起来开始思索。

阅览室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许清瑶的发丝几乎要蹭到江韵华凑近的下颌。一种共同面对难题的专注气场隔绝了周围所有的寂静。他凝神思考着,不自觉地拾起许清瑶搁在卷子旁边的红笔,在一张空白草稿纸上快速勾勒起来。线条,分支,概率分叉——笔尖运行间带着某种理科生特有的快速建模的逻辑感。

“你看,”江韵华指着自己画出的一个分支节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清晰的思路,“如果假设祖父的基因型是Aa……这个Aa的可能性再结合祖母的表型无异常……那么他们女儿的基因型组合概率应该是这样——A_ 的概率先乘以显性遗传里不完全外显的那个系数……”他语速很快,在纸上标注出一个个计算步骤和可能性分配。

许清瑶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笔尖和推导过程,眉头却越皱越紧。那思路看似顺滑地往下延伸,却与她卡壳的点南辕北辙。她看着他在草稿纸上标出的一个关键概率节点,眼中积压的困惑瞬间找到了突破口。

“笨蛋!”她猛地探手,一把将江韵华手里的红笔和草图抽了过来!动作突兀,带得纸张哗啦一声轻响。这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引得附近几个自习的学生纷纷侧目。

许清瑶脸上一热,但强烈的思绪盖过了那点尴尬。她拿着笔,毫不客气地在江韵华草稿纸上一个他刚刚圈出的关键概率值上重重地点了点,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带着点气恼又像抓住证据的小得意,红笔的尾端几乎戳到了他的手指节:

“错啦!彻底错啦!遗传规律根本不是你那样生搬硬套的!”她语速飞快,几乎是连珠炮一般,“关键点根本不在于外显率系数乘在那个概率上!而是要先确定这个家族里,显性基因A携带者发生表现(显性表型)的基准条件!它和那个系数是两回事!你看题干里这个注解小字:当地环境因子的历史数据——这是提示!”

她劈手夺过旁边那本《遗传学精解》,飞快地翻到标记的一页,指尖用力点着一行关键的描述:“喏!这里!环境影响导致的额外阈值变量!外显率的计算根本不是在概率链条的这个位置进行叠加,它影响的是整体环境因子调整后的基础预期偏离度!你完全是因果倒置啦!”她扬起小脸,灯光下脸颊因激动而更添一抹生动的粉红,那神情像在学术战场上刚刚夺回关键堡垒。

被劈头盖脸指出重大逻辑错误,江韵华却并未表现出被挫败的懊恼。他只是愣怔了一秒,随即那点怔然迅速被一种奇特的亮光所取代。他低头看看自己纸上那错误的推导路径,又抬头看看那本被许清瑶翻开的书上的关键理论点,再回味她机关枪似的那番精准反驳。

阅览室里其他同学的目光早已重新回到各自的书本上。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叶影在风中摇晃。

江韵华盯着许清瑶那张因激动和终于理顺思路而闪闪发光的脸,几秒后,低低地、闷闷地从喉咙里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哼声。那声音听不出是气恼还是别的什么。随后他竟干脆把物理习题册也推到了一边,重新拿起一支笔,抽过一张崭新的草稿纸:“……行,你慢点说,那个调整因子到底怎么整合进概率框架?”

许清瑶毫不客气地凑过去,几乎把脑袋靠到他肩膀附近,红笔再次在纸上勾勒起来,清晰地标注起点、条件和整合方向:“从这里切入……你看……”

时间在纸张的沙沙声、压低的讨论声中无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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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连日的阴雨终于有了退场的迹象。天空虽仍布满棉絮般的碎云,但云层间隙顽强地透出明亮的金色阳光。光线穿过工作室那面巨大的、朝向东南的落地玻璃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光洁的木纹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光带。

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咖啡豆被研磨烘焙后的焦香,还隐约混合着颜料、木屑以及陈年图纸那种独特的干燥气息。巨大的实木工作台一角堆放着摊开的建筑图纸,另一角则零散地搁着几本摊开的书、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只装着小半杯水的杯子。正是林雪萍用来讲解遗传学专题的那本厚重的深蓝精装习题册。

工作室深处靠近内侧墙壁的地方,一张老式的墨绿色灯芯绒双人沙发安静地安放着。江明华就坐在沙发左侧的位置上,笔记本电脑平稳地放在他双腿上,屏幕冷光照亮了他专注的眉眼。他的侧脸被透过窗户的光线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线,鼻梁高挺,下颚线条利落。修长的手指正在触控板上有节奏地滑动,调出一份最新收到的、关于郊区一个历史博物馆改造项目的电子邀请函细则,正聚精会神地审阅着可行性评估报告中的规划图匹配项。

林雪萍坐在沙发的右侧,身体微微向他那边倾斜着。她膝盖上摊开着那本深蓝色的习题册。旁边矮几上摊着她带来的几张笔记和演算稿纸。此刻她正指着一道遗传图谱题,侧着脸对江明华讲解着题目的关键思路——那个让他们实验室的学生集体栽了跟头的概率链条盲点。

她的声音温和平静,条理清晰。阳光透过侧面的小窗,在她垂落的柔软发梢上跳跃出细碎的金芒。她的手指随着讲解的节奏在复杂的图谱上点动,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书页边缘。

“……所以这里,你看,当这个家族中男性携带者的检出率因为外显率不足而偏低时……”她解释到一个关键节点,稍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更精准的表述。

江明华的视线却没有停留在那复杂难懂的图谱上,他的目光凝驻在林雪萍的脸上。阳光将她细密的睫毛尖端都染成了浅金色。她饱满柔软的唇微微开合,清晰的讲解仿佛自带韵律,但其中那种专业、投入时特有的沉静光芒,比纸上任何线条都更吸引他。她的气息离他很近,身上的淡香混合着习题册的纸墨气弥漫在周围。

那份项目文档还在眼前的屏幕上闪着荧光,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那原本专注审阅项目图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偏移了几度,落在了林雪萍微垂的眉眼、轻动的唇线,还有那毫无戒备地挨着他手臂的肩头……近在咫尺。

林雪萍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注意力似乎偏离了题目的核心轨道。她停下讲解,侧过脸来,带着一丝轻微的不满和疑惑,抬眼看向江明华:“喂……你在听吗?”

视线相遇。

江明华眼中掠过一丝被抓包般的促狭笑意,但瞬间就被更深、更柔和的东西取代。他没有为自己不专心的“罪行”辩解一个字。

“在听,”他低声应道,磁性低沉的声音在这靠近的距离里异常清晰。

他腿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被他干脆利落地合拢,推到沙发最边角。沙发灯芯绒的粗糙触感在衣服上留下明显的压痕。随即,他抬起搁在沙发扶手上那只空闲的右手,温热而干燥的掌心覆盖上了林雪萍放在腿上的左手——她刚才还点在图谱讲解位置的手指被他整个握在了手中。

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犹豫。林雪萍那点轻微的疑惑和未散去的、沉浸在知识里的专注神色,在这突如其来的包裹中,先是微微一凝,像是思维被温柔的力道截断了通路。

那只手,曾经无数次握着红笔在学生的试卷上落下严厉的圈点勾画,此刻却温顺地被另一个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着。阳光从沙发旁的窄窗斜射进来,将两人交叠的手背清晰地打亮。男人骨节分明的指节在光线下显得更有力量感,而被他握在掌心的女性手指,白皙而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正无意识地屈了屈。

林雪萍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抬起眼睛看向他。

江明华并没有迎视她的目光。他低着头,视线落在她被他包裹的手上,似乎正仔细研究着她手背上那几道若隐若现的淡青色血管纹路。他的拇指缓慢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在她拇指靠近掌根的、那片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一层薄薄软茧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这是此刻唯一值得探究的事。

他手掌内侧紧贴着她微凉的手背皮肤,源源不断的热度就这样毫无阻碍地传递过来。方才讲解遗传题时那种严谨理性的氛围,被某种粘稠得如同窗外雨后阳光般温暖的实体缓慢渗透、搅动、打破。

沙发上被推开的厚重书本边缘微微下陷。暖阳持续烘烤着沙发靠背上旧灯芯绒粗糙的纹理,一种陈年纤维被温热后散发的微尘气息静静弥漫。空气中只剩下两人交叠双手处皮肤摩擦的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窗边传来的楼下马路上偶尔经过汽车的模糊呼啸。

林雪萍指尖那一点点的僵硬终于在这无声的抚慰中彻底软化。紧绷的神经线如同被熨平抚顺。她一直挺直的肩背微微放松下来,更深的重量向沙发柔软的填充物陷落下去。也就在此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肩膀紧挨着江明华臂膀的位置,那份熟悉的、坚实而温热的存在感更加鲜明起来,几乎传递着某种沉静脉搏的搏动。

窗外的光带在地板上缓慢移动,无声地拓展着温暖的范围。

沙发旁的矮几下方有个隐藏式储物格。江明华的手臂无意识地微微伸展,肘弯内侧恰恰压在了那柜门上半部的凹槽边沿处。柜门是按压开启的隐藏式设计。随着手臂的轻微挪动和重量下沉,只听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

储物格那平整的胡桃木饰面竟向内侧无声地弹开了窄窄的一道缝隙!露出里面小小抽屉的轮廓。

两人都被这细微的机械触发声吸引,目光下意识地瞥了过去。

光线斜切着照亮了缝隙深处。抽屉里放着些寻常的杂物:几支不再常用、笔尖甚至有些干涸的绘图铅笔,几张揉皱了又展开的坐标小纸,一枚旧得氧化发暗的黄铜金属书夹……但就在这层杂物的最上方,躺着一个显眼的、被压得有些扁平的旧信封。

信封是用那种带着细密纹理的米白色卡片纸折叠而成,四角因为长久存放和反复抚摸而微微卷起、磨损出毛边。上面没有邮票戳记,没有收寄地址,也没有落款。唯一的字迹,是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在信封中央用力地写下的三个字:

给萍萍。

那字迹略显青涩,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一笔一划都用力到几乎穿透纸背的笨拙和认真,笔锋转折处能看出明显的犹豫和反复描摹的痕迹。力透纸背的每一个笔画里,都凝固着一份久远的、只敢写在纸张上的深藏于心的感情。

时光仿佛在这信封显露的一刻被拉长凝固了。窗外汽车驶过的噪音被隔离开来。

给萍萍。

这三个旧得发烫的字,像带着时间之尘的特写镜头,被强行推送到林雪萍的眼前。她认得那字。它曾出现在高中课桌角落偷偷传递的纸条末端,出现在生物笔记本上某些被她忽视的、角落里画着基因双螺旋草图的空白页脚……以各种极其细微的形式存在过。

那些刻意被忽略的记忆碎片瞬间回溯而至,带着十五岁时的阳光与心跳声。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直冲林雪萍的头顶,耳根瞬间红透,脸颊上的毛细血管仿佛在阳光下一张一翕地传递着羞窘的温度。她几乎下意识地想立刻转过头去。

但就在她目光仓促要从那信封上移开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江明华的反应。

他没有看她,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此刻因为那封信笺而剧烈涌动的情绪和脸颊不寻常的热度。他的视线只是平静地扫过那个抽屉内部,带着一种处理物品意外掉落般的、纯粹实用性的反应。随即,他那只原本包裹着她的手抬了起来,越过她的大腿外侧,动作自然流畅地伸向那个拉开缝隙的储物格。指尖精准地捏住那弹开的窄缝边缘,施力——

又是轻轻的“咔哒”一声,极其轻微。那道暴露了秘密的缝隙被重新推合,严丝合缝。储物格平滑的胡桃木饰面重新恢复了完整,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迅速平静。

林雪萍甚至听到了自己心口那一下突兀的、沉重的搏动声。像一块石头落入深潭。

窗外的阳光在地板上偏移了微妙的角度,金色的光斑落在沙发深绿的绒布上。

那只看似恢复了自由的手,在储物格合拢后并没有收回。它自然地落在沙发坐垫上,指尖距离林雪萍放在沙发面的右手只有咫尺之遥。江明华的表情如常,方才那一瞥抽屉的瞬间仿佛只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意外,平静得有些刻意。

然而,林雪萍刚刚被信封灼烧得发烫的耳根和脸颊,此刻却清晰感知到一种新的温度。那是来自于江明华身体的气息,一种纯粹的、年轻男性温热体温正源源不断地透过两人紧靠的手臂接触点传来。沙发狭窄,衣料薄软,那份热度毫无阻碍地渗透过来,烘烤着她刚才那点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羞赧。

他手臂坚实轮廓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

窗外阳光穿过云层缝隙,陡然变得灿烂夺目,将整个沙发彻底浸泡在一种暖金色的光海之中。

那份直白的羞赧和心跳,此刻反而被这无声而滚烫的身体温度悄然融化、中和。就像初春的冰雪,在恒久的暖阳底下静静化作微澜。

林雪萍低垂着眼帘,视线落在眼前摊开的习题册中那道繁复的遗传图谱上。图上那些代表个体基因型的Aa符号,连接亲缘的细密分支线条,旁注的概率数字……不知为何,在眼前温柔浮动的光雾里,线条似乎变得柔软了一些。

生命里最精密的遗传密码在延续,而图谱之上,那些少年青涩的情愫,在岁月沉酿后成了彼此紧握的温度。林雪萍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遗传概率树状图的分叉点,那里用红笔醒目地圈出过一个陷阱:对家族病史不完整的分析,往往导致致命的判断失误。

她又下意识地抬起眼,瞥了一眼矮几下方那处严丝合缝、光洁如初的抽屉木面。方才那米白色信封的影子仿佛在视网膜上短暂地闪回。

给萍萍。

这三个字带来的震荡涟漪般扩散开来,却奇迹般地被阳光里那紧挨着的、无声传递的体温悄然抚平。林雪萍的嘴角不自觉向上弯出一个极微小的弧度。她动了动那只曾被紧握的手,指尖在沙发坐垫绒布面上无意识地描摹了几道。最终,它并没有去触碰近在咫尺的那只属于男性的、指节分明的手。但她将身体微微向江明华的方向,更深地倾斜了那么一点,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依偎角度,让肩膀相触的面积更大了一些。这个动作带来更踏实的依靠感,仿佛确认了某种无声的存在。

习题册上那冰冷的遗传概率链条还在延伸,代表家族血脉分支的线条冰冷地指向未来种种不确定。但林雪萍此刻却觉得,在这短暂的寂静里,某些确定的东西无声地流淌,比任何遗传密码更为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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