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细跳月》那如同永动机般狂野不羁的节奏,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不是乐手们力竭,而是舞池中的人们,无论是围着篝火蹬踏甩胯的各族青年,还是贵宾席上忘情扭动的外国显贵,亦或是那些早已抛开身份枷锁、纵情投入的每一个人,都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呼……呼……”
“哎哟,我的老腰……”
“哈哈……跳不动了……真跳不动了!”
欢笑声、喘息声、满足的呻吟声取代了震天的鼓乐。人们或四仰八叉地躺在被踩踏得松软温热的草地上,仰望繁星点缀的深邃夜空;或瘫软在贵宾席的椅子里,任由疲惫却无比舒畅的感觉流遍全身;或三五成群地互相倚靠着,分享着水囊或酒壶里残余的液体,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意犹未尽的傻笑。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如同红河氤氲的水汽,弥漫在会场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的内心都充盈着狂欢后的宁静余韵,回味着这毕生难忘的极致欢愉。这欢乐是如此纯粹,如此盛大,如此超越了日常的藩篱,以至于许多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念头:此情此景,此生还能否再遇?
一位须发皆白、颇有儒雅之风的老者,倚在贵宾席的椅背上,望着眼前篝火渐弱、人影憧憧却弥漫着祥和满足的景象,又抬头看了看那轮已升至中天、光华愈盛的满月,心中感慨万千。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竹筒杯,用带着浓重乡音、却清晰可闻的声音,低声吟哦道: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穿越千年时空,在此刻此景下吟出,字字千钧。那是对美好事物易逝的感喟,对盛景难再的惆怅,瞬间击中了周围同样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中外宾客。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不知从谁口中发出。
“是啊,此等盛会,怕是空前绝后了……”一位法国传教士低声附和,眼中也流露出深深的留恋。
“王校长……真乃神人也……”旁边一位本地士绅喃喃道,语气中充满了对那位神秘策划者的无限敬仰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唏嘘之声在寂静下来的空气中轻轻传递,为这极致的欢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珍惜”的薄纱。
就在这份带着感伤的宁静弥漫开来之时,不知是谁,第一个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舞台。
“咦?那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还空置的舞台上,不知何时已悄然站满了整齐的队伍。那是蒙自教会学堂的孩子们!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小脸上带着演出前的紧张和兴奋,在清冷的月光下站得笔直,如同一片生机勃勃的小树林。
更令人惊讶的是舞台下方。原本属于专业乐池的位置,此刻站着的并非之前的民族乐手,而是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之前在烧烤区为长辈们“尽孝”、忙得不亦乐乎的那几位英国年轻人!甚至还有几位刚才还在贵宾席上高谈阔论、一派绅士风度的英国中年男士!此刻,他们全都换下了西装革履,竟郑重其事地穿上了苏格兰高地传统服饰——厚重的格纹呢料短裙,长袜,带毛皮袋的肩袢,腰间甚至还别着仪式性的短剑!
他们手中,赫然捧着苏格兰的标志——风笛!那巨大的气囊,长长的吹管,以及几根造型奇特的簧管,在月光下泛着乌木和黄铜的光泽。
而立于这群“苏格兰高地风笛手”前方的,正是身着一袭素雅月白色长裙的艾莲娜小姐。她金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拂动,神情专注而宁静,手中没有指挥棒,却自有一股掌控全场的沉静力量。
没有多余的言语。艾莲娜的目光温柔地扫过台上紧张的孩子和台下严阵以待的“风笛手”们,微微颔首。
下一刻——
“呜~~~~~~”
一声悠长、苍凉、带着独特簧片震颤声的风笛长音,如同穿越了苏格兰高地的迷雾与峡谷,骤然划破了红河畔的寂静夜空!那声音是如此独特,如此具有穿透力,带着一种古老的、混合着乡愁与坚韧的气质,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紧接着,更多的风笛加入进来。复杂的指法在簧管上跳动,气囊在臂弯中有节奏地挤压。一首庄重、优美、饱含深情的旋律,在风笛那特有的、略带沙哑的辉煌音色中,庄严地奏响——
正是那首传遍世界、象征离别与友谊的《Auld Lang Syne》(友谊地久天长)!
舞台上的孩子们,在艾莲娜无声的引导下,用略显生涩却无比真诚的童声,随着风笛的旋律,轻轻地、整齐地唱了起来: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auld lang syne? …”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怎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孩子们的歌声清澈、纯净,如同山涧清泉。风笛的恢弘苍凉与童声的清澈无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与升华。这歌声,仿佛被那升到中天、光华如水的满月所浸染、所反射,清冷而温柔地洒向会场的每一个角落,流入每一个疲惫却满足的心灵。
“For auld lang syne, my dear,
For auld lang syne,
well tak a cup o kindness yet,
For auld lang syne! …”
(为了往昔的时光,老朋友,
为了往昔的时光,
再干一杯友情的酒,
为了往昔的时光!…)
贵宾席上的外国宾客,无论是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还是其他国家的人,几乎在旋律响起的瞬间就认出了这首刻入骨髓的歌曲。无需翻译,无需解释,那旋律本身就承载着共同的情感记忆。他们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整理了一下衣襟,神情庄重而感怀,随着台上的童声,用低沉而充满感情的声音同声合唱起来。
起初是低语般的附和,渐渐汇聚成一股温暖而有力的声浪:
“well tak a cup o kindness yet,
For auld lang syne!”
这跨越国界的合唱,带着对今宵盛会的无限留恋,对萍水相逢却又共享欢乐的友情的珍视,在夜空中回荡。
外围篝火区,那些精疲力竭躺卧着的各族民众,虽然听不懂这异国的语言,但那旋律中蕴含的深情、离别与祝愿,却如同月光般透明,直抵人心。在周围气氛的感染下,他们也不再满足于静静地聆听。许多人坐起身,或依旧躺着,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优美而简单的旋律,轻轻地、悠长地哼唱起来:
“呜……啦啦……啦……”
没有歌词,只有最朴素的鼻音和喉音,汇入那风笛与合唱的声浪之中,形成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包容的背景和声。这是人类共通的情感,在音乐中找到了最直接的共鸣。
歌声在夜色中飘扬,越过渐渐熄灭的篝火余烬,掠过波光粼粼的红河水,飘向远处的群山。它似乎越传越远,却又仿佛始终萦绕在每一个亲历者的心头,如同那轮高悬的明月,清辉永驻。
艾莲娜站在指挥的位置,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衣裙上,宛如降临人间的月光女神。她看着台上认真歌唱的孩子,看着台下动情合唱的外国同胞,看着外围篝火边那些跟着旋律哼唱的中国各族面孔,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嘴角却含着无比欣慰的笑意。
王月生的身影依旧未曾出现,但他的意志,他想要传递的联结与共情,却在这风笛与童声交织的《友谊地久天长》中,达到了圆满。这场名为“红河嘉年华会·1900”的宏大乐章,始于文明的展示,盛于生命的狂欢,最终,在这象征着友谊与记忆的隽永旋律中,缓缓落下了帷幕。余音袅袅,注定将在这片土地上,在每一个亲历者的生命里,回荡不息。
喜欢数风流人物还看前世与今朝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数风流人物还看前世与今朝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