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死寂笼罩着狼藉的实验室。只有警报器那单调、凄厉的蜂鸣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像一曲为这场血色问候奏响的、冰冷而绝望的哀乐。硝烟味、血腥味、还有那股来自深渊的、令人窒息的阴谋气息，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发酵。
陈志明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屹立的青松。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如同大理石雕像。只有那双眼睛，在短暂的震惊和冰寒之后，燃起了两簇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滔天的愤怒，是刻骨的仇恨，更是一种被彻底激发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他缓缓抬起手，抹去颈侧渗出的那一道细微血痕。指尖沾染的鲜红，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得如同燃烧的烙印。
周书记……好一个“问好”！
这份“问候”，他陈志明，收下了！
宁州市政府大楼的穹顶高悬，巨大的水晶吊灯将铺着猩红地毯的走廊映照得如同宫殿般辉煌。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红木家具保养油、新打印文件油墨和权力中枢特有的、混合着压抑与紧张的沉闷气息。陈志明站在市长办公室厚重的红木门外，深蓝色的警服在顶灯下显得格外笔挺，肩章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刚刚结束一场长达三小时的、关于“近期治安重点案件协调推进”的会议，议题绕来绕去，最终都巧妙地避开了张振业案和周正阳那条若隐若现的毒蛇尾巴。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市长李明安，那张永远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上，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探针，每一次扫过陈志明，都带着无声的审视和警告。
“陈局，留步。”李明安的秘书小跑着追上来，声音不高，带着程式化的恭敬，“李市长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有份文件需要您签收。”
陈志明的心微微一沉。李明安亲自找他？绝非寻常。他点点头，跟着秘书穿过长长的、铺着吸音地毯的走廊，脚步声被彻底吞噬，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回响。
推开李明安办公室沉重的实木门，一股更浓郁的雪茄和顶级龙井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李明安没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城市。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他深灰色西装的轮廓勾勒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气场。
“志明同志来了。”李明安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坐。”
陈志明依言在会客区的真皮沙发上坐下，脊背挺直。秘书无声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李明安踱步过来，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拿起茶几上一份装帧精美、盖着鲜红“宁州市人民政府”印章的文件，递到陈志明面前。文件的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陈志明的眼睛：
《关于进一步加强全市政府系统档案规范化管理及历史遗留问题清查工作的紧急通知》
文件抬头赫然标注着“宁政办发〔2023〕xx号”，签发人：新任市长，吴启明。
“吴市长刚到任，非常重视政府工作的规范化、法治化建设。”李明安的声音平稳，如同在宣读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工作简报，“尤其是档案管理工作，作为政府运行的基础性、支撑性工作，更是重中之重。这份通知，是吴市长亲自部署、亲自审定的。核心要求就两点：一是全面规范，二是彻底清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志明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市局作为重要的政府组成部门，也是档案管理的关键环节，特别是涉及到一些历史案件的卷宗材料，更是敏感。吴市长特别指示，要求市局率先垂范，立刻启动内部档案规范化管理专项工作。所有正在办理的、或者涉及历史遗留问题的案件相关调查材料、原始记录、物证清单……特别是那些跨部门、跨年度的复杂材料，必须严格按照新的规范要求，统一整理、登记造册，在三天内，全部移交到市政府办公厅新成立的‘档案规范化管理专项工作组’进行集中审核、统一保管。”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精准地钉入陈志明的神经。“统一移交”？“集中审核”？这哪里是规范管理？这是赤裸裸的收缴！是釜底抽薪！目标直指他手中那些尚未形成完整证据链、却足以掀翻周正阳乃至其背后巨网的碎片线索！张振业坠楼现场的勘查记录、技术科恢复的残缺数据、林悦从省档案馆带出的那份带有周正阳批示的残页照片、甚至……那个指向“37”的烟头生物检材报告！
“李市长，”陈志明的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档案规范化管理是必要的。但涉及正在侦办案件的核心证据材料，尤其是物证原件、原始笔录等，按照《刑事诉讼法》和公安机关办案规定，应当由办案单位依法保管，确保证据链完整和安全。集中移交……恐怕不利于案件后续侦办，也存在泄密风险。”
李明安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陈志明的反应。他端起桌上的紫砂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
“志明同志啊，”他放下茶杯，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开导晚辈的语重心长，“你的顾虑，组织上理解。但这次行动，是吴市长站在全市工作大局的高度，推动政府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举措。‘规范化’是核心，‘彻底清查’是手段，最终目的是消除隐患、堵塞漏洞、提升效能。这是政治任务！”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却又暗含锋芒的意味：“至于你担心的泄密风险、办案影响……组织上考虑得很周全。这次进驻市局的专项工作组，是由市审计局牵头，抽调了纪委、检察院、档案局、保密局等部门的精干力量组成！专业性强，纪律性高！他们的职责，就是严格按照新的规范标准，对移交的材料进行专业审核、安全保管，确保万无一失！这本身就是对案件负责，对历史负责！也是对你们办案人员的一种保护嘛！避免因为程序不规范、保管不善，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授人以柄。”
“保护”？“授人以柄”？陈志明心中冷笑。这冠冕堂皇的说辞背后，是冰冷的绞索！审计组？纪委？检察院？这些人组成的“工作组”，一旦材料落入他们手中，就如同羊入虎口！所谓的“审核保管”，恐怕就是最彻底的“消毒处理”！那些指向周正阳的敏感碎片，会在“程序不规范”、“保管不善”的名义下，被无声无息地“遗失”、“损毁”或“重新归档”！
“李市长，”陈志明深吸一口气，迎视着李明安的目光，声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张振业同志的死亡案件，目前正处于关键取证阶段。部分物证和调查材料具有极强的时效性和唯一性，一旦脱离办案环节，极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甚至影响案件性质的最终认定！我请求，至少将这部分核心证据材料暂缓移交，待案件取得突破性进展后……”
“志明！”李明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严肃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猛地一拍沙发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你这是什么态度？！组织决定，岂容讨价还价？！吴市长的指示，就是市委市政府的意志！必须不折不扣执行！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例外！”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志明，眼神冰冷如刀：“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市局所有相关材料，必须无条件、无保留地移交工作组！审计组明天上午九点准时进驻市局！由审计局王副局长亲自带队！他们会全程监督移交过程！你亲自负责对接！出了问题，唯你是问！”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却带着更深的寒意：“志明同志，你是老刑警了，政治觉悟应该很高。当前全市上下都在狠抓营商环境，维护社会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任务！任何可能引发不稳定因素的事情，都要谨慎处理！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要相信组织！服从大局！”
“个人英雄主义”？“不稳定因素”？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重若千钧！陈志明感觉胸口像被巨石堵住，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看着李明安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看着那份盖着市政府鲜红大印、如同催命符般的文件，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愤怒在胸腔里激烈冲撞。
他缓缓站起身，身体绷得笔直，像一杆不屈的标枪。他没有再争辩，只是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指尖感受到纸张冰冷的触感和红印油墨特有的粘腻感。
“是，李市长。我……执行命令。”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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