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青瓦时,沈星河在棉絮般的睡意里动了动手指。
枕边有团暖烘烘的触感,他眯眼望去,是双新织的羊毛袜,针脚像被风揉乱的毛线团,厚墩墩地蜷在蓝花布枕畔。
他伸手去摸,粗硬的羊毛扎得掌心发痒——这手艺确不是林夏的。
她如今总说“机器织的更齐整”,指尖早没了当年纳鞋底时的巧劲。
沈星河望着袜口歪歪扭扭的收针,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巷口遇见的老李头。
那老头缩在藤椅里晒太阳,枯树皮似的手攥着毛线团,见他过来就慌慌张张往身后藏,现在想来,怕是织了半宿。
“爸,这袜子......”他掀被坐起,话音却卡在喉咙里。
沈建国正端着搪瓷缸跨进门槛,花白的头发沾着晨露,缸里飘着茉莉花茶的香。
“昨儿老李头揣着毛线来敲我门,”老头把茶缸往桌上一放,捞起袜子翻了翻,“说你总爱蹲他裁缝铺门口避雨,冷天脚冻得通红。我嫌他手笨,他倒急了,说‘好人的脚冻不得’。”
沈星河低头笑,指腹蹭过袜尖磨出的毛球。
午后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花坛边,将袜子轻轻套在一截枯枝上。
风掠过院墙时,羊毛袜鼓起来,像只毛茸茸的手在招摇。
“妞妞,看!”路过的小胖子扯了扯同伴的衣角。
扎羊角辫的女孩踮脚够到袜子,又蹦跳着跑开,不一会儿领来七八个孩子,每人捧着块碎砖。
他们蹲在花坛四周,把砖码成歪歪扭扭的圈,边码边念叨:“沈爷爷的标记,不能踩坏。”
一周后清晨,沈星河扶着窗沿看出去,砖圈里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是春葱,细瘦的茎秆顶着露珠,在风里晃得人心软。
林夏带学生清理社区图书角那日,竹篾扫帚扫过积灰的书架时,一本蓝皮册子“啪”地掉下来。
她弯腰去捡,扉页上的钢笔字撞进眼里:“沈星河 1998.8”。
纸页边沿卷着焦痕,是那年暴雨夜他举着跑遍整条巷子的《城市防灾手册》,后来被雨水泡皱了,又在灶火边烤糊了角。
“老师,要修复吗?”扎马尾的学生踮脚看,指尖差点碰到破损的书脊。
林夏蹲下来,用指腹轻轻抚过自己当年补的透明胶——那时他总说“破了才有烟火气”。
“让它破着。”她将手册放在漂流角最上层,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防灾”二字上镀了层金。
次日手册就不见了。
王婆端着饭碗来闲聊时说:“昨儿见老张头拿它垫锅盖,说比竹片吸水蒸气。”再三日,小胖子趴在院墙上喊:“我家桌脚晃,我妈用它垫了!”后来张婶的猫生了崽,窝底铺的正是这本卷边的手册,小猫们在“洪水预警”那页上踩出梅花印。
老住户们路过漂流角,见空位只笑:“它活得比人精。”
沈建国翻出那台手摇水泵是在个阴雨天。
他蹲在杂物间,扳手敲着锈死的链条,突然被小孙子小宇拽住衣角:“爷爷,老师说这叫‘历史文物’!”“胡扯。”老头嘴上骂,却用钢丝球擦了半宿,把卡死的活塞泡在机油里,第二天竟真能摇出水来。
他把泵擦得锃亮,摆在院中的石台上。
当晚暴雨倾盆。
沈星河靠在窗边,听着雨幕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三个少年顶着塑料布冲进院子,浑身滴着水:“沈爷爷,巷尾堵了!”沈建国抄起泵就往外走,链条在雨里发出“咔嗒咔嗒”的响。
水泵轰鸣时,沈星河看见积水顺着下水道汩汩退去,少年们的笑声混着雨声,撞在院墙上又弹回来。
雨停后,水泵被擦得比新的还亮,底下多了块木牌,字迹歪歪扭扭:“应急专用,勿挪。”是小宇他们用红漆涂的,漆还没干透,沾了两片槐花瓣。
入秋时,沈星河的手愈发抖得厉害。
那日午后,他攥着铅笔在纸上划了半天,终于歪歪扭扭写下“灶灰”二字。
林夏一看就懂了——那是他早年教居民堆肥时,特意留的母种,装在个粗布包里,压在木箱最底层。
她蹲在新开垦的菜畦边,解开布包。
深灰色的草木灰簌簌落进土里,像撒了把星星。
第三天清晨,沈星河扶着林夏的胳膊去看,土缝里冒出两片新叶,翠得能掐出水——是荠菜,比往年更精神。
当晚,六号院的媳妇端来一碗汤。
瓷碗还温着,蛋花漂在绿莹莹的荠菜上:“沈叔,我家菜园子今儿摘了把荠菜,顺手多煮了碗。”林夏接碗时,瞥见她围裙上沾着草屑,和当年自己跟着沈星河学堆肥时一模一样。
深更半夜,沈星河又醒了。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床头柜上投下块模糊的影子——是那块棉袄残片,母亲临终前最后一针的歪扭针脚还在。
他摸过去,粗布贴着指尖,像摸到了二十年前的温度。
窗外忽然传来窸窣声。
他撑着身子挪到窗边,透过缝隙望去,巷子里有个小身影。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花坛边,手里攥着个小纸包,正小心翼翼把里面的东西埋进土里。
“炭灰养的地,野菜最香。”她念叨着站起来,拍了拍沾土的手,蹦跳着跑远了。
沈星河闭了闭眼,泪水顺着鬓角滑进枕巾。
他从未教过这句话,可此刻听来,比当年自己站在居委会门口喊“七月廿三有大洪”更烫心。
原来最好的传承,从来不是刻在本子上的字,而是像荠菜的根,悄悄扎进别人的日子里,让他们以为,那是自己生出来的念头。
后半夜,林夏起夜给暖炉添煤。
她摸黑走到床前,手刚碰到沈星河的额头就缩了回来——烫得惊人。
“星河?”她轻声唤,伸手去推,却只触到他搭在被角的手,凉得像块玉。
沈建国披着外套冲进来,手电筒的光扫过沈星河苍白的脸。
老人的手抖得厉害,手电筒在墙上晃出乱晃的光斑,最后停在窗台上的荠菜苗上——它们在月光里舒展着叶子,像双双举起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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