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潮湿的土腥气,从巷子头呼啸到巷子尾,将各家窗台上的零碎物件吹得叮当作响。
六号院的王嫂刚刚抢收完晾在绳上的被单,抱着一大团棉絮的温暖路过沈家院子,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她仰头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那片湿冷的阴郁。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沈星河那扇亮着昏黄微光的卧室窗户,嘴里不自觉地嘟囔了一句:“这天色,怕是要下猛的。”
没有丝毫犹豫,她转身快步走回自家屋檐下,从墙角抱起一块早就备着防漏雨的厚实塑料布。
返身回到沈家院墙外,她踮起脚,费力地将塑料布展开,小心翼翼地搭在沈家窗户的外侧,用两块从墙根摸来的半截砖头,沉甸甸地压住了布的边角。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像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隔壁五号院的李婶探出头来,好奇地问:“王嫂,你给沈家挡窗户干啥?那窗户不是去年才换的新的吗?”
王嫂头也不回,一边往自家走一边含糊地应着:“旧窗框去年漏过风,换了新的也不保准,挡一下安心。”
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清楚得很,自己从未见过那扇窗漏风。
只是有一次,大概是半年前,她在巷口听沈建国跟人闲聊时,无意中提过一句“星河那屋以前的窗户一到下雨就渗水”,这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她的心里,只等一场雨来,就自己发了芽。
不远处的巷口,林夏站在居委会的屋檐下,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正对几个半大的孩子轻声布置着任务。
这不是什么课外作业,而是她发起的一项名为“无声响应”的社区观察记录。
“都看仔细了,”她的声音温柔而清晰,“不用谁去号召,也不用谁来指挥,你们就去记,看看这场雨来临之前,都有谁在主动为大家,或者为某一家人做着准备。记下他们做了什么,如果能问到,就再记下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孩子们领了任务,像一群被放出笼的小麻雀,兴奋地四散而去。
没过多久,一个叫虎子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举着手里的作业本,像献宝一样喊道:“林夏老师!我记到了!三号院的张姨,她刚才搬了两个沙袋,堵在沈叔叔家院门口的低洼处了!”
林夏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一笔,随即追问:“很好。那她有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虎子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我问了,张姨说……她说……‘要是我病了,我也希望有人能抢在我开口前,就帮我把门前的坎儿给平了’。”
林-夏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渐浓的暮色,望向沈家那扇被塑料布覆盖的窗户,轻声自语,像是在回答虎子,又像是在告诉自己:“这就叫共情的惯性。当一个人用行动教会了所有人如何去爱,那么爱就成了这个地方最牢固的习惯,再也停不下来了。”
夜渐深,雨却迟迟未落,只有风声愈发凄厉,像野兽在屋顶上踱步。
沈建国在堂屋的躺椅上浅浅睡去,又被一阵灌入领口的冷风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雨还没下,精神却莫名清醒了。
他习惯性地想去看看儿子,起身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厨房里竟有火光在跳动。
这么晚了,谁会在他家烧火?
他心头一紧,悄无声地摸索过去,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灶膛前,借着灶里的火光,专心致志地烘烤着一双湿透了的旧棉鞋。
是社区巡夜的老周。
“老周?”沈建国压低了声音,“你这是干啥呢?大半夜跑我家来烤鞋?”
老周头也没抬,只是用火钳拨了拨柴火,让火烧得更匀些,瓮声瓮气地答道:“这不是沈家门槛前那双嘛。我巡夜路过,看见还摆在外头,地上潮气重,怕星河明早一脚踩进去,冰着。”
沈建国愣住了。
他这才想起,傍晚时他给儿子擦完身,顺手把换下的鞋放在门外,想着等会儿再收,结果一忙就忘了。
他自己都没记起的事,却被这个巡夜的老伙计记在了心上。
他走过去,在灶膛边的矮凳上坐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涩的话:“你……你倒是比我这个当爹的还细心。”
老周依旧没看他,只是把棉鞋翻了个面,让另一侧也均匀受热。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谈不上细心。只是守着他这么多年,习惯了。以前是他守着我们整个巷子,替我们想那些我们想不到的事。现在,轮到我们替他想了。”
两人再也无言,就这么一坐一蹲,守着一灶渐旺的火,听着屋外渐起的风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的宁静,仿佛他们守着的不是一双鞋,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漫长的交接仪式。
就在这时,第一滴冰冷的雨点,终于砸在了窗户的油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瞬间,密集的雨点连成一片,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沈星河在高烧中反复,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他恍惚间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有金属的敲击声,还有少年们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循声望去。
透过窗户的缝隙,他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冒着瓢泼大雨,在院墙外忙碌着。
他们正将一截临时拼接起来的铁皮排水管,一头小心地接入自家的屋檐水槽,另一头则巧妙地绕过一个拐角,将汇集起来的雨水引向沈家墙根外那片地势最低的洼地。
这样一来,几家的雨水就不会汇流到巷子中央,而是被提前分流了。
一个少年被雨水迷了眼,抹了一把脸,大声问:“这法子谁教你们的?真管用!”
另一个少年一边用铁丝固定着管道,一边头也不回地喊道:“没人教!我爸说,二十年前那场大洪水之后,居委会的档案袋里就多了这么一张社区防汛草图,画得跟打仗的布防图似的,详细得很!一直扔在角落里吃灰,今天总算派上用场了!”
他们并不知道,那张早已泛黄、被无数人遗忘的草图,正是二十年前的沈星河,在预知了那场特大洪水后,匿名绘制并悄悄塞进居委会信箱的。
他从未署上自己的名字,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那份深谋远虑的守护,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时光的角落里,等待着一场它命中注定要应对的雨。
深夜,雨势渐缓,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让沈星河再度咳醒。
他疲惫地睁开眼,习惯性地想去摸床头的水杯,指尖却先触到了一片柔软干燥的织物。
他侧过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看清了床头柜上的变化。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干毛巾,一杯用搪瓷缸装着的、尚有余温的水,旁边还放着一件干净的替换薄衫。
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恰到好处,既方便他取用,又没有那种刻意安排的痕迹。
这不是父亲的手法。
沈建国只会笨拙地把东西一股脑塞进他的被窝里,生怕他冻着。
也不是林夏的风格。
她一定会先轻声询问他的需要,绝不会这样悄无声息。
这是一种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温柔。
来自某个不愿露面,却早已将他的所有习惯烂熟于心的人。
或许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
沈星河仰起头,目光落在天花板那道岁月留下的裂缝上,那道缝隙里,仿佛也渗入了今夜巷子里家家户户的灯火微光。
他忽然间彻底明白了。
当他耗尽心力,终于将预判和守护的火种播撒进每个人的心田;当他亲手建立的规则,内化为所有人无需提醒的本能;当他不再是那个必须站在所有人面前指出方向的先知,不再是那个唯一能解答未来难题的人时,他反而成了所有人心里那个默认的、最需要被守护的存在。
卸下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他才终于被这个世界温柔地托起。
某一瞬间,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的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带着一丝解脱的凉意。
窗外,雨彻底停了。黎明前的天地,陷入了一天中最深沉的寂静。
病床上,沈星河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变得愈发平缓、绵长,几乎微不可闻。
黑暗中,他那只垂在床沿的手指,却极轻微地蜷动了一下,仿佛想在沉入无边深海之前,抓住水面上最后一缕浮光。
喜欢逆流韶华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逆流韶华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