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周,那条被踩出来的土路便迎来了新生。
街道办拨款,施工队进驻,将泥泞小径铺上了防滑的透水砖,并在关键的拐角处,依照那条看不见的斜线,嵌入了一道黄铜导流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条崭新的应急通道落成了。
工程验收那天,社区居委会的王主任挺着肚子,脸上洋溢着自豪。
他亲自带着人,在通道入口处立起了一块崭新的公示牌,红布揭开,露出几个烫金大字——“青年先锋道”。
“这名字好啊!”王主任拍着手,对围观的居民们解释道,“这既是表彰我们社区技术组那帮年轻人的先锋模范作用,也是鼓励下一代要敢于担当,有先锋精神嘛!”
居民们大多是来瞧热闹的,听了这番话,纷纷点头附和。
“是这个理。”“王主任有水平。”赞扬声此起彼伏。
然而,一片和谐中,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却围着牌子,发出了不和谐的嘀咕声。
“不对啊,这儿明明叫‘斜线通道’。”一个背着奥特曼书包的小男孩,指着地面上那道呈四十五度角的黄铜导流槽,一脸认真地对同伴说。
“对!我爸就是这么教我的,下雨天要沿着这条斜线走,水才不会溅到裤腿上。”另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用力点头。
“我奶奶也说,这条线会‘指路’。”
孩子们的童言无忌,让王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上前用“官方定义”来纠正一下孩子们的“错误认知”,一个温和的身影却先一步映入了他的眼帘。
林夏提着一袋刚买的菜,恰好路过。
她没有走近,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听着孩子们的争执和王主任略显尴尬的表情。
她没有介入,而是悄悄举起手机,将镜头对准了那几个孩子,以及他们正用小手指向的那道闪着金光的黄铜槽。
“咔嚓”一声轻响,画面定格。
她没有在现场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回到家后,将这张照片发到了小区的业主群里。
照片下方,她配上了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你们小时候走的第一条安全路线,是怎么教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沉寂的群聊瞬间被激活了。
最初是几条文字回复,很快,一连串的语音信息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哎哟,这不就是那条斜线嘛!我记得我妈跟我说,当年她爸,也就是我外公,讲过,发大水的时候,跟着这条斜线跑,人就不会被水冲倒!”一个年轻母亲的语音里带着笑意。
“何止不会冲倒,”一个苍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听着像是社区里的李大爷,“那年九八年的水有多大你们是没见过!就靠这道线分的流水势,保住了后面一排平房的地基。那可不是瞎划的,是科学!”
“我想起来了!我爸的影集里有张照片!”
片刻之后,一张像素模糊、边缘泛黄的老照片被上传到了群里。
照片的背景是倾盆的暴雨和浑浊的洪水,一个穿着雨衣的年轻背影正蹲在泥地里,用一截不知什么东西,在地上奋力划着线。
背影模糊不清,但地上那道刚刚成型的、笔直的斜线,却如同刀刻般清晰。
照片下,有人用颤抖的语音问:“这……这是沈工?”
“除了他还能有谁!”
“天呐,我一直以为这是个传说……”
“什么传说,这就是我们社区的常识!”
群里的讨论热火朝天,一条条信息刷屏,像一场迟到了二十多年的表彰大会。
而此刻,坐在办公室里翻看聊天记录的王主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脏一下下擂着鼓。
他当然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他还是个刚提拔的副主任,血气方刚,凡事讲究规章制度。
当他看到沈星河这个高中生竟然在防汛现场“瞎指挥”,用一根破木棍在地上画线时,他第一个站出来极力反对。
他认为这是胡闹,是“不规范施工”,甚至为此写了报告,准备上报领导追究这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学生的责任。
可如今……全社区的人,从耄耋老人到垂髫小儿,都把这条“不规范”的斜线当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一种无需图纸、无需解释的肌肉记忆。
王主任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便独自一人来到单位,用钥匙打开了那间积满灰尘的档案室。
他在一排排铁皮柜间穿行,最终在最角落的位置,找到了一个牛皮纸袋,上面写着——《一九九八年防汛工作纪要(存档)》。
他吹开封面的灰尘,一页页翻开那早已发脆的纸张。
当翻到关于社区排洪方案的章节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在打印的报告末尾,有一段手写的附注,字迹是用红笔写的,笔锋锐利,带着一股少年人的劲道。
“临时动线设计未按规程备案,但实测有效,可极大缓解交叉口处紊流冲击。建议存档备用。”
没有落款,没有签名,只有一个空白的括号。
可那笔迹,王主任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沈星河的字。
二十多年前,他在那份批评报告上见过一模一样的签名。
原来,他不是没想过留名,他只是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这无人问津的尘埃里。
王主任拿着那份纪要,失魂落魄地走出档案室,径直走向沈星河家所在的那栋楼。
他想道歉,想把这份迟来的认可告诉他,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在楼下找到了沈星河。
他正和李振华那几个半大的小子一起,调试着社区新装的广播喇叭支架。
沈星河的手法极其熟练,递工具、扶梯子、检查线路,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却始终站在辅助的位置,从不插话干涉李振华的决策。
王主任站在几步开外,看着眼前这个早已褪去青涩,眉眼间满是平和的男人,准备了一路的腹稿,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份荣誉、那声道歉,在对方这种全然的投入与淡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微不足道。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只问了一句:“星河啊……那个通道的名字,如果……如果改成‘斜线通道’,您觉得合适吗?”
沈星河正拧紧最后一颗螺丝,他站直身子,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抬头看了看渐渐放晴的天色,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王主任,名字不重要,”他轻声说,“只要下雨的时候,大家还记得走哪条路就行。”
说完,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提起地上的工具箱,冲王主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王主任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他终究没有递出去的、关于追授荣誉的申请草稿。
三天后,通道入口处的新铭牌悄然安装完毕。
上面不再是“青年先锋道”,也不是孩子们口中的“斜线通道”,而是一行朴素到近乎冷淡的黑色宋体字:“此处易堵,请常查看。”
就像巷口那块提醒“路面湿滑”的警示牌一样,寻常,务实,没有落款。
林夏站在远处,举起相机。
她将镜头拉近,对准了那道黄铜导流槽。
在其中一截铜条的接缝处,她发现了一点异样。
那里被人用极巧的手法,悄悄嵌入了一小段不到半厘米长的铅笔芯。
漆面已经磨损,但借着阳光,依稀能分辨出上面印着的一个“h”标号。
那是沈星河画图时最惯用的硬度。
她静静地看着,指尖在快门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放下了。
她没有保存这张照片,只是将相机盖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是在守护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日子回归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社区的清晨,总是在各种细碎而规律的声响中醒来。
卖豆浆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还有沈建国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服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老人每天的晨练,几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这天清晨,天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
沈建国如往常一样,做完一套自编的拉伸操,沿着社区花园的小径,开始慢跑。
他的步伐不快,但节奏均匀,呼吸平稳。
这条路上的每一块砖,每一棵树,他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
喜欢逆流韶华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逆流韶华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