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正月二十八,京城仍裹在料峭寒风里,铅灰色的云层低悬,给景山脚下的他坦(太监杂役居所)笼上一层沉郁。
小药童王富贵身着太医院统一的灰布短褂,腰间系着嵌铜牌的素色布带,肩上搭着件半旧的青布披风。
双手紧紧提着一只黑漆描金方盒——盒内垫着棉絮,稳稳托着三只白瓷药碗,碗口盖着绣竹纹的青布帕,青蒿与金银花的清苦香气顺着帕子缝隙,丝丝缕缕透了出来。
他刚从赵怀远太医手中领了差事,胸腔里的热血与忐忑搅在一处,怦怦直跳。
“富贵,此番去景山他坦,送的是‘轻、中、重’三味药剂。”
赵太医身着石青补服,神色郑重,指尖点了点盒内药碗,“碗底刻梅纹者为轻剂,给初起低热的小德子;”
“兰纹为中剂,给寒热往来的小顺子;”
“竹纹为重剂,给高热不退的小五子。”
“务必亲眼看着他们服下,记清各自神色动静,回来一一回禀,不得有半分疏漏。”
“嗻!奴才定当办妥,不负大人嘱托!”
王富贵“扑通”一声跪地,额头轻叩青砖地面,声音带着少年人难掩的激动,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颤。
起身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药房墙角立着的两尊素色牌位——那是前几日因照料疫患而被传染、不幸殉职的李太医与王太医的灵位,牌前香烛袅袅,映得他心头一紧。
方才的激动瞬间被寒意裹住,手心沁出了冷汗。
他虽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药童,却也亲眼见过两位太医发病时的凶险:高热灼人、咳血不止,不过三日便油尽灯枯。
如今要去的他坦,住着多位染疫的杂役太监,皆是与病患密切接触后发病,那地方的秽气,想来比宫中隔离处更重。
“富贵,莫慌。”一旁整理药材的师兄李禄见他脸色发白,连忙递过一小包晒干的苍术,又塞给他一块浸了雄黄酒的布条。
“赵大人的方子是特意研究过的,在宫中试过三日,已有成效。”
“你把这苍术揣在怀里,布条系在口鼻间,能避秽气。遇事沉着些,按规矩来便是。”
王富贵接过苍术与布条,用力攥紧,喉咙里堵着的话终于吐了出来:“师兄,那他坦……”
“会不会太凶险了?前儿个王太医他们……”
“他们是为救万民而殉职,乃是天大的功德。”
李禄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凝重,“如今疫病已蔓延到宫外他坦,多少太监杂役等着救命?”
“这方子若能在宫外见效,便能奏请圣上推广,救更多人。”
“你这一遭去,是积德的事,莫要怕。”
这话如一股暖流冲散了怯懦,王富贵深吸一口气,将浸酒布条系在口鼻间,苍术揣进衣襟,提着黑漆盒快步走出太医院。
街面上行人寥寥,寒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脚步越走越快。
心里一遍遍默念:“若这药能管用,能救了三位公公,能让疫病平息,便是拼了奴才这身子,也值当!”
“这是利民的大功德,不能怕!”
不多时,便到了景山脚下的他坦。
这处居所本是宫中杂役太监的住处,院落狭小,几间土坯房挤在一处,众多太监就生活在此。
自疫病蔓延,赵太医便上奏请旨,将宫外染疫的宫人单独隔离在此,每间房只住一人,一来避免交叉感染,二来也方便照料用药。
院落外守着两名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丁,腰间佩刀,神色严肃,见王富贵走来,立刻上前阻拦:“止步!此乃疫症隔离之地,闲人不得靠近!”
王富贵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透过布条有些模糊:“军爷容禀,奴才是太医院药童王富贵,奉赵怀远大人之命,来给里头三位公公送药。”
说着便掀起黑漆盒上的青布帕,露出三只刻着花纹的药碗,又解下腰间的太医院铜牌递了过去。
兵丁验看了铜牌,又派人进去通报负责照料的总管太监陈忠。
片刻后,陈忠快步走出,脸上带着几分倦色,却依旧礼数周全:“原来是王小哥,辛苦你跑这一趟。”
“赵大人的方子在宫中可有成效?”
“里头三位公公这几日高热不退,已是快熬不住了。”
“陈总管放心,这方子在宫中试过三日,染疫的公公们已陆续退热。”
王富贵回话时,陈忠已取来一只铜盆,盆中燃着艾草,“小哥先过过火,熏一熏秽气再进去。”
“这隔离房的规矩,赵大人该跟你交代过,每间房不得久留,送完药便出来,莫要沾了秽气。”
“奴才省得。”王富贵提着药盒,在艾草上熏了一圈,才跟着陈忠走进院落。
院内静悄悄的,三间土坯房各自关着门,隐约能听到屋内的咳嗽声。
“小德子,该服药了。”陈忠走到第一间房门口,轻轻叩门。
门内传来虚弱的回应,陈忠推开门,王富贵跟着进去,只见土炕上铺着粗布被褥。
小德子蜷缩着身子,脸色带着病态的潮红,见有人进来,勉强睁开眼:“是……是送药的小哥?”
“劳烦你跑这一趟,这病折腾得人实在难受。”
王富贵将刻着梅纹的轻剂递过去,柔声劝道:“德公公,这是赵大人特意为你配的轻剂,喝了能退热。”
“你慢慢喝,莫要呛着。”
小德子挣扎着坐起身,陈忠连忙上前搀扶。他接过药碗,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皱得紧紧的
却还是强忍着没吐出来,喘着气道:“多谢小哥,多谢赵大人……”
“若能好起来,奴才定当感念这份恩情。”
王富贵又跟着陈忠去了第二间房,给小顺子送了兰纹中剂。
小顺子神志尚清,接过药碗便乖乖服下,低声道:“劳烦小哥回禀赵大人,奴才喝了药,定好好休养,不辜负大人的苦心。”
最后到了第三间房,小五子高热最重,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嘴唇干裂起皮。
王富贵和陈忠合力将他扶起,小心翼翼地把竹纹重剂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五子公公,喝了药就好了,赵大人还在等着你的好消息呢。”王富贵轻声说着,语气里满是期盼。
送完药,王富贵不敢多留,按着规矩快步退出院落。
陈忠送他到门口,拱手道:“劳烦小哥回去禀报赵大人,三位公公都已按时服药。”
“奴才会盯着他们的动静,若有退热或是不适,即刻派人去太医院回话。”
“陈总管客气了,这是奴才该做的。”王富贵躬身回礼,转身提着空药盒往太医院走去。
寒风依旧凛冽,但他的脚步比来时更轻快,心里的忐忑早已被期盼取代——
他盼着这药能在宫外创造奇迹,盼着三位公公早日康复,更盼着这场肆虐的疫病,能早日烟消云散。
回到太医院复命后,赵怀远便吩咐王富贵轮班值守他坦外,随时传递疫患动静。
初服药的一日里,王富贵每两个时辰便赶回药房回话:“赵大人,三位公公依旧乏力嗜睡,饮食未进,只是没再喊头痛难忍了!”
赵怀远闻言,指尖轻轻敲击案几,只是颔首叮嘱:“继续留心,细细记着他们的呼吸、体温变化,不可有半分懈怠。”
说罢,他便又埋首案前,将青蒿、金银花的配伍剂量反复推演,笔尖划过宣纸,留下密密麻麻的药性注解。
一旁整理药材的张景年太医见状,低声叹道:“大人这般严谨,也是为了万无一失。宫外疫患不比宫中,半点差错都可能误了大事。”
赵怀远头未抬,沉声道:“疫病无情,方子若要推广,必得经得住多方验证。”
“宫中成效只是开端,宫外这三位的反应,才是关键。”
次日傍晚,王富贵却一路小跑着冲进药房,披风上还沾着尘土与寒气,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地,声音带着难掩的喜色:“赵大人!大喜!”
“染疫的三位公公今日都没再发热了!虽还有些虚弱,起身都费力,但已能开口应声,方才小德子公公还问能不能喝些稀粥呢!”
赵怀远手中的狼毫笔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随即又迅速沉下心来,抬手道:“起来回话。”
“莫要急躁,疫病凶险多变,一日好转算不得定论,切不可掉以轻心。”
张景年在旁连忙附和:“大人说得是。”
“眼下虽有起色,但这方子尚未经多番验证,且宫外他坦还有不少杂役宫人待查,万不可贸然定论。”
“还需再观察一日,看是否有反复。”
王富贵连忙起身,躬身应道:“嗻!奴才记下了,这就再去他坦盯着,有任何动静,即刻来报!”
第三日天刚破晓,天边才泛起一抹鱼肚白,王富贵便又急匆匆赶来,脚步声在寂静的药房外格外清晰。
进门时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赵大人!天大的好消息!”
“三位公公都已彻底退热,精神也好了许多!”
“小顺子公公已能自己坐起来,小五子公公虽还虚弱,却也能小口喝稀粥了!”
“陈总管说,他们夜里睡得安稳,没再咳嗽折腾!”
赵怀远这才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缓缓起身,眼底终于露出真切的暖意,沉声道:“走,随我去他坦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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