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六月下旬,暑气来得猝不及防,比往岁早了近半月。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连宫道旁的古柏都蔫了枝叶,蝉鸣聒噪得让人平添几分心烦。
养心殿内虽隔了重重帘幕,又摆着两大盆冰鉴,寒气顺着镂空的木架丝丝往外渗,却仍压不住那股子黏腻的暑热。
皇上端坐于明黄色蟠龙御案后,一身石青色常服,腰间系着明黄丝绦,缀着一枚白玉双鱼佩。
他眉头微蹙,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中的奏折上,朱笔悬在纸面,笔尖凝着一点暗红朱砂。
御案上整齐叠放着一摞摞奏折,最上方的封皮印着“两江总督”字样,墨迹尚新。
殿内静得只闻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还有苏培盛持着羽扇轻挥的风声——
他躬着身子,双臂微微抬起,羽扇摇得极稳,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想为皇上扇去暑气,又怕风势过大致御案上的奏折散乱。
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抬手擦拭,只盼着皇上能早些批完这叠奏折,歇口气。
终于,皇上落下最后一笔朱红,笔锋凌厉,收尾干脆。
他将朱笔搁在和田玉笔山上,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按压着酸胀的穴位,沉默了片刻。
殿内的暑气似乎更重了些,冰鉴里的冰块消融得快,顺着盆底的小孔滴落在金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殿宇中格外清晰。
“这宫里,倒是越发热了。”
皇上的声音不高,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不失帝王的威严。
他目光扫过殿外,透过窗棂缝隙,能看到廊下被晒得发白的石阶,语气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
苏培盛闻言,立刻停下羽扇,躬身回话,声音压得极低,恭敬又不失妥帖:“回皇上的话,可不是么。”
“奴才今儿个一早让小太监去内务府打听了,说今年入夏以来,日头就没歇过,比往岁同期热了足足三四分。”
“内务府已按例在各宫添了冰鉴,只是这暑气来得猛,怕是还要再预备些硝石制冷,才好让各宫主子们安度酷暑。”
他说话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皇上鬓角的细汗,又悄悄将羽扇举了起来,扇动的幅度比先前略大了些,却依旧保持着沉稳的节奏。
皇上听了,却并未接话,反而沉默了下去。
他端起御案上的冰镇酸梅汤,玉碗触手冰凉,顺着指尖驱散了些许燥热。
他浅啜了一口,酸甘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没能压下心中的思绪。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似带着千斤重量,沉沉落在殿内:“宫中尚且如此,那民间呢?”
苏培盛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道:“皇上圣明,心系万民。”
“奴才听说,顺天府已奏报,京畿一带近日无雨,田地里的禾苗怕是有些耐旱不住。”
“不过各州县也已按例开仓放粮,预备着引水灌溉,想来能缓解些旱情。”
他不敢妄议朝政,只捡着自己知晓的、听来的消息回禀,语气愈发谨慎,“再说了,有皇上坐镇,又有各部大臣辅佐,定能护得百姓平安,渡过这酷暑旱季。”
皇上微微颔首,目光却飘向了远方,似能穿透这重重宫墙,看到宫外的田野村落。
“朕坐拥天下,居于深宫,尚且觉得暑热难耐,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岂不是更难熬?”
他语气凝重了些,指尖摩挲着玉碗的边缘,“田苗缺水,颗粒无收,百姓便要流离失所。这暑热若是再持续下去,怕是会生祸端。”
“皇上仁厚,念及苍生,实乃万民之福。”
苏培盛连忙叩首,额角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心中愈发敬畏,“奴才这就吩咐下去,让内务府再添派些人手,多预备些解暑的汤药、冰块。”
“不仅要供应各宫,也该给宫中当差的太监宫女们多分些,再者,也让顺天府多设几处施粥棚,给过往百姓供应解暑的凉水、绿豆汤,也算是替皇上尽一份体恤之心。”
皇上抬手摆了摆,示意他起身:“不必多此一举,按规矩来便是。”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你让人去传旨给户部和工部,着户部拨款,工部协同各州县兴修水利,务必保证田亩灌溉。”
“另外,让钦天监仔细观测天象,若是有降雨的迹象,立刻奏报。”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各宫的用冰份额可以适当增加,但不许铺张浪费。”
“尤其是后宫,嫔妃们虽身在深宫,也该知晓民间疾苦,不可因暑热便恣意挥霍,失了节俭之道。”
“奴才遵旨。”苏培盛恭敬应道,起身时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不敢有半分懈怠,“奴才这就去传旨,定将皇上的圣谕如实传达,不敢有丝毫偏差。”
皇上“嗯”了一声,重新拿起一份奏折,指尖刚触及宣纸,目光却凝在纸面上,并未立刻落笔——心思早已飘出养心殿,落在了京畿一带龟裂的田亩上。
这深宫的暑热尚可凭冰鉴、凉汤忍耐,可民间的疾苦,却是半点也耽误不得。
他身为帝王,坐拥四海,护佑万民平安,才是头等大事。
苏培盛见皇上眉峰微蹙,又陷入沉思,便不敢再留于殿内扰圣心,悄悄后退半步,足尖踮着金砖,轻手轻脚退到殿外廊下。
羽扇还攥在手中,扇柄上沁着他掌心的细汗,方才为皇上扇风的力道痕迹尚在,只是此刻,他心中也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感——
皇上心系天下,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更该尽心竭力,替皇上分忧解难才是。
他转头对候在廊下的小太监小厦子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吩咐:“按方才皇上的圣谕,速去户部、工部传旨,再知会钦天监,一有天象异动即刻回禀,半点不许耽搁。”
小厦子躬身应“是”,快步退了下去,苏培盛则依旧垂手侍立在廊下,目光望着殿门,随时等候皇上的召唤。
殿内,皇上终于收回飘远的思绪,正要提笔批阅奏折,目光却扫过御案一角压着的一封密信——
信封是暗黄色素笺,无任何标识,仅封口处盖着枚极小的内务府暗印,是他特意安插在后宫的眼线专递的私函。
他指尖捻起密信,拇指摩挲着粗糙的封口,拆封时动作极轻,生怕扯坏信纸。
待看清信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原本还算平和的面色骤然沉了下来,眸底翻涌的寒意几乎要将殿内的暑气驱散,呼吸也倏地局促了几分,握着信纸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信中所言,并非直接的构陷,而是华妃翊坤宫近三个月的用度明细——绸缎月耗三十匹,皆是江南贡品云锦;
每日膳食必用天山雪莲、东海鲍参佐味;连漱口的茶水都要冰镇过的雨前龙井,且只取头道茶汤;
更有甚者,为消暑热,竟让内务府每日送来二十斤冰鉴,远超皇后宫中规制。
虽未查到贪墨舞弊的实证,但这般远超常理的奢靡,已绝非“宠爱”二字所能遮掩。
“年氏……”皇上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淬着冰碴,“仗着年羹尧在前朝的功勋,便在后宫这般肆意挥霍,视宫规祖制如无物?”
他指尖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案上的朱笔都微微晃动,“这翊坤宫的花销,竟比朕的养心殿还甚!”
“她这般铺张,是在向谁炫耀?又或是……借着奢靡之名,暗中培植势力?”
联想到此前密探回报,华妃近日频频召娘家人入宫探视,且对淳贵人怀孕一事始终态度冷淡,甚至私下抱怨过“龙嗣多了,反倒分了圣宠”。
一股怒意瞬间从胸腔翻涌而上,几乎要破堤而出——这些人,仗着家世背景,便敢在后宫兴风作浪,如今淳贵人怀了龙嗣,他们怕是早已蠢蠢欲动,暗中算计!
可转念一想,年羹尧手握西北兵权,朝中与年氏勾结的官员不在少数,此刻若仅凭一封密信便动华妃,证据不足不说,更可能引发前朝动荡,稍有不慎便会搅动大清根基。
他深吸一口气,指腹重重按压着眉心,将翻涌的火气强压下去,眸底只剩沉沉的隐忍与算计。
“暂且……还动不得。”
他将密信揉成一团,又缓缓展开,重新压在御案一角,“待朕查清背后牵扯,收集齐确凿证据,定要好好清算这桩奢靡案。”
“也好敲山震虎,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知晓,朕的宽容,绝非无底线的纵容。”
压下这桩心事,暑热带来的烦躁又涌上心头,他望着殿外刺眼的日光,忽然想起了西郊的圆明园。
往年这个时节,若是暑气难耐,便会移驾圆明园避暑理政,那里林泉清幽,水域广阔,比紫禁城凉爽许多。
如今宫中暑热难熬,又有这些糟心事缠身,倒不如早些移驾,既能避开城中酷暑,也能让后宫嫔妃们换个环境,稍稍平息些争斗之心。
他抬手召来苏培盛,沉声道:“苏培盛。”
廊下的苏培盛闻言,立刻躬身入殿,叩首道:“奴才在。”
“传旨内务府,”皇上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预备移驾圆明园事宜,着他们仔细打点,务必周全。”
“各宫嫔妃随行名单,让皇后拟定后呈来朕阅。”
“另外,圆明园的勤政殿、九州清晏需提前清扫布置,奏折传递、臣工觐见的章程,也一并安排妥当,不可有误。”
苏培盛心中一动,连忙叩首应道:“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内务府传旨,定当嘱咐他们尽心筹办,不敢有半点疏漏。”
他知晓皇上素来勤政,即便移驾避暑,也不会荒废朝政,故而应答时愈发谨慎。
皇上微微颔首,挥手让他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冰鉴里的冰块消融得更快了,滴答声伴着窗外的蝉鸣,衬得他眼底的思绪愈发深沉——
移驾圆明园,既是为了避暑,也是为了避开宫中这潭浑水,给腹中龙嗣多添一层安稳。
只是这后宫的争斗、民间的旱情,桩桩件件都压在肩头,即便到了圆明园,怕也难得真正的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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