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的药香愈发浓郁，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随着火候的起伏而呼吸。徐涛躺在窄榻上，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那是源自张半帖纯粹心念与濒危技艺的“守护愿力”，被妖孽瓦当强行转化后注入他枯竭躯壳的生机。这生机并未驱散绝望，却像黑暗中的一粒萤火，让他看清了唯一的生路就在眼前这个老中医身上。
他必须开口。哪怕理由荒谬绝伦，哪怕被当成疯子。
脚步声响起，张半帖端着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深褐色的药汁，热气氤氲，散发出比之前更加复杂浓郁的苦辛气息。他走到榻前，看着徐涛。
“药好了，趁热喝。”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徐涛挣扎着想坐起来，肋下和左臂的包扎限制了他的动作。张半帖伸手扶了他一把，将药碗递到他没受伤的右手边。徐涛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童年被强行灌药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胃里一阵抽搐。他下意识地想把碗推开。
【侦测到强烈排斥反应…分析：与宿主深层童年创伤记忆高度关联…】
【建议：克服。此汤药蕴含目标人物“守护愿力”残余及“古法九转”药效精华，对宿主恢复有显着增益。】
瓦当的提示冰冷而功利。
徐涛咬紧牙关，额角渗出汗珠。他闭上眼，不去看那碗药，右手颤抖着端起碗，送到嘴边。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涩气息直冲鼻腔，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良药苦口利于病。”张半帖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你这伤，内忧外患，淤血盘踞，非得猛药不可。喝下去，把那股邪火和淤堵冲开。”
邪火？淤堵？徐涛心中苦笑，他体内的“邪火”何止这点伤！他猛地一仰头，如同当年在武校被逼着灌下最难喝的汤药，将那滚烫苦涩的液体强行灌入喉咙！霸道、蛮横的苦味瞬间炸开，灼烧着食道，直冲胃腑！比他童年喝过的任何一副药都要猛烈十倍！他剧烈地呛咳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整张脸都扭曲了。
“呃啊…咳咳咳…”他伏在榻边，痛苦地干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张半帖只是静静地看着，等他喘息稍平，才递过来一杯温水。“漱漱口。”
徐涛接过水杯，手还在抖。口中的苦味被水冲淡了些，但那股灼烧感和强烈的恶心感依旧盘踞不去。然而，几息之后，一股奇异的暖流却从胃里缓缓升起，如同被唤醒的微弱火种，开始驱散四肢百骸的深寒和虚浮。瓦当吸收转化后的“守护愿力”似乎被这碗猛药彻底激活，与他自身被压榨到极限的求生欲产生了某种共鸣。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确实减轻了少许。
他靠在榻边，喘息渐平，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张半帖。老中医正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拭着手，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灌药的不是他。
时机到了。再不说，也许就永远没机会了。
“张先生…”徐涛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比之前多了几分力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张半帖抬眼看他。
“谢谢…您的药。”徐涛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这对他来说已是极限。他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药气再次刺激得他皱眉，“我…我不是来讨药的。”他顿了顿，感觉每个字都像在喉咙里生了锈，“我…我是来…求您一件事。”
张半帖没说话，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探究的意味更浓了。他拉过一张圈椅坐下，示意徐涛继续说。
徐涛看着老人沉静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紧握着瓦当碎片的右手。那碎片此刻温温的，不再冰冷刺骨，似乎在积蓄着什么。他心一横，将那块沾着血污、带着模糊雷峰塔纹路的青灰色碎片，摊开在掌心，递到张半帖面前。
“为了…这个。”他声音干涩，眼神里充满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荒谬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它…让我来找您。说…只有您能做…九蒸九晒的熟地黄。”
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里只有残留的药味和徐涛粗重的呼吸声。
张半帖的目光，从徐涛布满血污和绝望的脸，缓缓移到他掌心那块平平无奇的瓦当碎片上。老中医的眼神，从最初的平静，到一丝疑惑，再到…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被触动了尘封记忆的震动！
他没有像徐涛预想的那样斥责荒谬，或是像看疯子一样看他。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块碎片的纹路上，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辨认着什么。那眼神锐利得如同解剖刀，仿佛要穿透岁月和污垢，看清那模糊塔纹的本源。
“九蒸九晒…熟地黄？”张半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澜，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它…让你来的？”他的目光终于从碎片移回徐涛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和凝重，“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徐涛被张半帖的反应弄得一愣。没有鄙夷？没有驱赶？反而…有种异样的关注？
“巷子里…捡的。”他只能重复之前的谎言，但语气明显底气不足。
“捡的？”张半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沧桑，“后生仔，莫要诓我。这上面的血，是你的吧？新鲜得很。还有这纹路…”他伸出手指，并未触碰碎片，只是虚指着那模糊的塔形轮廓，“…雷峰塔的旧影…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徐涛心中剧震！这老头…眼睛毒得吓人！
“它…还跟你说了什么？”张半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紧迫感，“除了让你来找我做熟地黄？”
徐涛看着张半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知道再隐瞒也是徒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哑道：“它说…做熟地黄…是为了…救一碗面。”
“面？”张半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奎元馆…李阿炳师傅的…虾爆鳝面。”徐涛几乎是闭着眼说出这句话，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嘲笑或怒斥。
然而，预想中的反应并未出现。
张半帖沉默了。他缓缓靠回椅背，目光再次投向徐涛掌心的瓦当碎片，眼神变得极其深邃复杂，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诊室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许久，久到徐涛以为时间已经凝固，张半帖才幽幽地、用一种仿佛自言自语的低沉嗓音开口，杭普话里带着浓重的岁月痕迹：
“虾爆鳝面…九蒸九晒熟地黄…雷峰塔的残片…”他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苦笑，“…原来如此…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这个‘结’…”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再次锁定徐涛，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都剖开：“后生仔，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石板巷徐家那个…从小被药罐子喂大的黑皮伢儿？你奶奶…是不是姓沈？当年在胡庆余堂门口排长队，就为了抓几副‘固本培元散’的那个？”
轰！
徐涛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半帖，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知道？！石板巷徐家？奶奶姓沈？固本培元散？！这些早已被遗忘在时光尘埃里的细节，这个素未谋面的老中医，竟然如数家珍？！
“你…你认识我奶奶？”徐涛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震惊而变调，嘶哑得不成样子。
张半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眼神里的复杂更添了几分悲悯。他看着徐涛，仿佛在看一个被命运玩弄的、浑身伤痕的故人之子。
“认识？呵…”张半帖的嘴角再次泛起那抹苦涩的弧度，“当年你奶奶背着你，排在我这诊室门口。你那时瘦得跟只小猫似的，浑身发烫，咳得撕心裂肺…你奶奶急得直掉泪，求我开方子救你…那‘固本培元散’，是我用‘九蒸九晒’的地黄为君药配的…费了老鼻子劲…”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瓦当碎片上，眼神变得无比凝重：“至于这东西…还有它说的那碗面…牵扯到的，是另一段更早的…孽债了。”
张半帖站起身，走到高高的百子柜前，拉开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面没有药材，只静静躺着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揭开层层油纸。
露出来的，赫然是一块与徐涛手中碎片质地、颜色、甚至纹路走向都极其相似的青灰色瓦当！只是这一块更大，更完整，上面雷峰塔的轮廓清晰可辨，塔身线条流畅，带着一种历经风雨的古朴沧桑！
张半帖将这块完整的瓦当轻轻放在乌木诊案上，与徐涛掌心那块染血的碎片并排放在一起。
两块瓦当，一大一小，一完整一破碎，上面的雷峰塔纹路遥相呼应，仿佛失散的碎片终于找到了本体。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共鸣气息，在诊室内弥漫开来。
徐涛掌心的那块碎片，竟再次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暗金色光晕，与诊案上那块完整瓦当遥相呼应，如同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张半帖看着这奇异的一幕，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药气仿佛也压不住他眼中的沉重。他看向目瞪口呆的徐涛，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清晰：
“九蒸九晒熟地黄，我可以做。”
“但你要有准备，后生仔。”
“你捡到的不是石头，是钥匙。”
“你要救的，也不只是一碗面。”
“你要打开的…是一扇封了几十年的、沾着血泪的…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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