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终于撕破了汴京的沉闷,一声高过一声,聒噪得令人心烦。陈砚秋所居的小院虽绿树成荫,也难抵这暑热与喧嚣。他的病情在崔月隐的精心调理下,暂时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不再持续恶化,但也好转无望。每日大部分时间依旧昏沉,清醒时则被周身弥漫的钝痛和间或袭来的、如同冰针穿刺骨髓的剧痛所折磨。
这日黄昏,暑气稍退,院子里那几株晚开的栀子散发着浓郁的甜香。陈砚秋难得有了一丝精神,靠在窗下的软榻上,看着崔月隐在院中小心地翻晒着药材。夕阳的余晖给她忙碌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守门的老仆低声禀报了几句。不多时,一个身着素色衣裙、头戴帷帽的纤细身影,在老仆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是林窈娘。
自陈砚秋入狱、病重以来,她虽心中牵挂,却因身份尴尬,加之林家亦在韩似道案中受到牵连,父亲林擎虽未直接参与核心罪行,但因与韩党过往甚密,已被罢官下狱待审,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处境艰难,不便时常前来。今日冒险前来,必有要事。
崔月隐见到她,微微颔首,便自觉地端起药篓,退回了厢房,将空间留给他们。
林窈娘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清减了许多的脸庞,眼眶微红,带着几分憔悴,但眼神却异常复杂,有担忧,有挣扎,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
“陈……陈公子。”她走到榻前,声音轻颤,带着哽咽。
陈砚秋看着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这个女子,曾因家族利益与他定亲,又因知晓家族隐秘而痛苦挣扎,最终在关键时刻,选择向他透露了关键线索。他们之间,情愫暗生,却始终隔着重重的阻碍与无奈。
“林小姐,你……还好吗?”陈砚秋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林窈娘摇了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父亲他……在狱中染了风寒,病情沉重……我……”她说不下去,只是用帕子掩住嘴,低声啜泣。
陈砚秋心中黯然。林擎或许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在那庞大的利益网络中,也难以独善其身。如今身陷囹圄,亦是时也命也。他无力改变什么,只能轻声安慰:“吉人自有天相,林大人会好起来的。”
林窈娘哭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悲声。她抬起头,看着陈砚秋苍白如纸、瘦骨嶙峋的模样,眼中充满了心疼与愧疚。“陈公子,你的身子……都是我林家……”
“不关你的事。”陈砚秋打断她,勉力扯出一个笑容,“路是我自己选的,与你,与林家都无关。”
林窈娘看着他强撑的笑容,心中更是酸楚难当。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双手下意识地交叠,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保护意味。
“陈公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我已怀有身孕。”
轰——
如同平地惊雷,在陈砚秋耳边炸响。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窈娘,看着她那双含着泪光却异常坚定的眸子,看着她下意识护住小腹的手。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楚,让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你……你说什么?”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反问,声音干涩。
“是我们的孩子。”林窈娘的脸颊飞起一抹红晕,但眼神依旧直视着他,“就在……就在你入狱前那次……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我心神不宁,月事迟迟未来,直到前些日子才确认……”
陈砚秋的大脑一片空白。入狱前……那次他因追查线索,心情郁结,与林窈娘在园中偶遇,说了许多话,后来……后来确实有些情难自已……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
一个孩子?
在他身陷囹圄,受尽酷刑,身中剧毒,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几乎已经放弃所有希望的时候,竟然有一个新的生命,悄然在他的血脉中延续了?
这……这是命运的残酷玩笑,还是……绝望中伸出的一线微光?
巨大的冲击过后,是汹涌而来的复杂情绪。有初为人父的茫然与一丝隐秘的喜悦,有对林窈娘处境的心疼与担忧,有对自己这残破身躯、朝不保夕命运的绝望,更有对这未出世孩子未来的深深忧虑与愧疚。
他这样一个父亲,能给孩子带来什么?一个罪臣之后的身份?一个可能随时失去父亲的童年?还是一个……根本看不到未来的阴影?
“你……你为何不早说?”陈砚秋的声音颤抖着。
“之前局势未明,你又在狱中……我……我不敢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林窈娘的泪水再次涌出,“如今父亲入狱,家道中落,我……我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来告诉你……这个孩子……是留是…….”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未竟之意,充满了无助与彷徨。
“留下!”陈砚秋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带着破音,随即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捂住胸口,咳得满脸通红,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林窈娘吓得连忙上前,手足无措地替他拍背。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陈砚秋喘着粗气,抓住林窈娘的手,那双原本因伤病而黯淡的眼睛,此刻却燃起了两簇灼人的火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决。
“留下他!窈娘!这是我的骨血,是我们的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他!”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握得很紧,“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但我发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定会护你们周全!”
看着陈砚秋眼中那久违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生机与斗志,林窈娘一直悬着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涟涟:“好……好……我们留下他……”
这个消息,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彻底打破了陈砚秋内心的绝望与沉寂。
他之前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抗争,或许是为了道义,为了公理,为了那些牺牲的人。但在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丝“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悲凉与倦怠?他以为自己生命的尽头只剩下记录与等待,等待那最终的解脱,或者等待一个渺茫的、由别人来实现的正义。
但现在,不同了。
有一个小小的、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这个生命,将他与这个世界,与未来,重新紧密地联系了起来。他不能就这样倒下!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一个月,一年!他必须为这个孩子,撑起一片哪怕再微小、再残破的天空!他必须将那些未竟的事业,那些需要揭露的黑暗,那些必须传承的信念,坚持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求生欲,如同枯木逢春,在他濒死的心田中,顽强地萌发出新芽。
从那天起,陈砚秋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他更加配合崔月隐的治疗,努力进食,哪怕味同嚼蜡,也会强迫自己咽下去。他甚至开始尝试,在精神稍好的时候,做些什么。
“窈娘,”一日,他靠在榻上,对前来探望的林窈娘说道,“取纸笔来。”
林窈娘依言取来文房四宝,铺在榻边的小几上。
陈砚秋示意她坐下,然后,他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再睁开时,目光清明而专注。
“我口述,你执笔。”他缓缓说道,“书名……就叫《科举罪言录》。”
林窈娘心中一颤,明白了他的用意。她郑重地铺好纸,研好墨,提起笔,凝神静听。
“开篇,论科举取士之本,在于公平与选贤……”陈砚秋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沉痛与洞察。
他开始系统地梳理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从江南贡院的试卷调包,到国子监的黑市题引;从相府夜宴的活人诗碑,到御街书铺的档案贩卖;从金明池的连环毒杀,到黄河岸边的贪墨堤款;从军器监的物资流失,到边境的军情泄露;从韩似道的结党营私,到那神秘莫测的“清河”组织……
他不仅记录现象,更剖析其背后的制度缺陷、人性沦丧与利益勾连。他论述科举制度如何在表面繁荣下,滋生着新的门阀与腐败;论述权力如何异化人心,将读书人的理想变成交易的筹码;论述那个庞大的阴影,如何通过操控人才选拔,进而影响国策,侵蚀国本,甚至勾结外敌,图谋不轨……
这不仅仅是一部控诉之书,更是一部反思之书,一部试图为后来者指明方向、敲响警钟的泣血之作。
由于身体原因,他无法长时间口述,每次只能说上一炷香的时间,便疲惫不堪,需要休息良久。林窈娘便守在一旁,仔细记录,偶尔在他表述不清时,轻声询问确认。
笔墨在纸上游走,记录下的,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用生命燃烧换来的真相与思考,也是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子,留给未出世孩子的,最沉重的遗产,和最殷切的期盼。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夏日的阳光炙烤着大地。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病榻之前,却有一种名为“希望”与“传承”的新芽,顶着沉重的压力和黑暗的土壤,顽强地,一点一点地,破土而出。
与此同时,在天牢深处,已被定为待决之犯、形容枯槁的林擎,从某个秘密渠道得知女儿怀孕的消息后,在绝望的死寂中,浑浊的老眼里竟也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绝食数日后,用最后一点力气,托一个受过他恩惠、即将刑满释放的狱卒,带出了一件东西——一枚林家祖传的、雕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银质婴孩长命锁。
这枚带着冰冷狱中气息的长命锁,几经辗转,终于送到了林窈娘手中。
她握着那枚小小的、沉甸甸的银锁,看着父亲在狱中绝食前写下的、只有“保重”二字的字条,泪如雨下。
新生的喜悦与死亡的阴影,希望的重燃与现实的残酷,就这样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夏日,最令人心碎而又充满力量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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