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沙苑正面战场化为血肉磨盘，每一寸土地都在用人命反复争夺的时候，在距离主战场数里之外的东魏军后阵，气氛却显得有些诡异。
这里是慕容绍的驻地。
作为东魏军中举足轻重的将领，慕容氏的代表，他和他麾下那支号称精锐的万人部队，本该是支撑整个战局的“压舱石”。
然而此刻，这位慕容将军的脸上，却没有丝毫与袍泽们同仇敌忾的悲壮，只有掩饰不住的惊恐和烦躁。
慕容绍的帅帐里，他正焦躁地来回踱步，身上的华丽铠甲让他感觉憋闷得慌。他一把扯开领口的系带，大口地喘着粗气，脑子里全是之前混战时，那些血肉横飞的可怕场面。
他怕了。
是的，这位出身高贵、养尊处优的慕容绍，被彻底打怕了。
在他看来，打仗应该是运筹帷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事。可今天沙苑的阵仗，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这哪里是打仗？这他娘的就是拿人命往里填的无底洞！
“将军，将军！”一名亲信副将掀开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汗水，“前面……前面打得太惨了！高相亲自上了帅台，弟兄们都疯了，跟西魏军死磕上了！咱们……咱们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慕容绍猛地一回头，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也该把我们慕容家的儿郎都填进去吗？你看看！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那是绞肉机的声音！高欢那老家伙自己想死，别拉上我！别拉上我们慕容家！”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神情有些歇斯底里。
“我慕容家世代将门，为他高家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凭什么？凭什么每一次都要我们的人去当炮灰？这次出征前，老家伙是怎么跟我说的？他说西魏那帮穷鬼不堪一击，是来给咱们送功劳的！结果呢？！”
慕容绍越说越气，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案几，上面的地图和令箭散落一地。
“功劳？我功他娘的劳！老子差点把命都丢在那！现在战局胶着，打成了一锅烂粥，谁胜谁负还不知道。我们要是现在一头扎进去，就算最后侥幸赢了，我这万人队还能剩下几个？三百？还是五百？”
他死死地盯着副将，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没了兵，我慕容绍算个屁！我们慕容家，在朝堂上还算个屁！”
副将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可……可是将军，大军正在酣战，我们……我们身为后援，按兵不动，这……这要是被高相知道了……”
“知道？”慕容绍脸上闪过一丝阴狠的冷笑，“哼，等他有命知道再说吧。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样？法不责众？我这是保存实力，为东魏保留元气！”
他为自己的怯懦，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副将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被慕容绍那毒蛇般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慕容绍在帐中又转了两圈，一个恶毒而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留在这里，早晚要被高欢逼着上战场。既然如此……何不……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传我命令！”
“将军？”
“就说……就说我们后方发现西魏军的奸细在放火，军心浮动，后路有被切断的危险！”慕容绍的声音又急又快，“我部需立即后撤十里，清剿奸细，拱卫粮道！快！立刻整队，马上就走！”
“啊？！”副将彻底傻了，“将军！这……这是谎报军情，临阵脱逃啊！是死罪！是要被灭族的死罪啊！”
“闭嘴！”慕容绍一把揪住副将的衣领，面目狰狞地低吼道，“什么叫脱逃？我说了，我是去拱卫粮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我有权做出最有利于大局的判断！你是想跟着我，带着兄弟们活下去，还是想留在这里，跟高欢那老匹夫一起陪葬？！”
副将看着慕容绍那几近疯狂的眼睛，浑身一颤，最后还是颓然地低下了头：“……末将，遵命。”
“快去！立刻！马上！”慕容绍一把推开他，然后迅速走到案几旁，从一堆散落的物件中，捡起了那枚代表他身份和指挥权的兵符。
他摩挲着冰冷的兵符，脸上阴晴不定。带着它走，目标太大，万一被高欢的信使追上，人赃并获，百口莫辩。
一咬牙，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外面已经开始集结的部队，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笑意。然后，他随手将那枚沉甸甸的、象征着忠诚与责任的黄铜兵符，像扔一块垃圾一样，丢在了帅帐角落的尘土里。
“砰”的一声轻响，兵符砸在地上，溅起一圈微不可察的尘埃。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被阴影所笼罩，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一切。
这枚被丢弃的兵符，不仅仅是慕容绍个人懦弱和自私的证明，更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它象征着东魏这个看似强大的军事集团内部，那早已存在的、无法弥合的裂痕。
有高欢这样的雄主，有陈兴这样的奇才，又有何用？
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崩塌。
……
与此同时，正面战场。
陈兴刚刚指挥部队，打退了西魏军的又一波进攻。他正扶着栏杆喘息，准备重新部署，却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大军的后方。
那里，本该是慕容绍部严整的军阵，是整个东魏大军最坚实的后盾。
可现在，那里……竟然出现了一片诡异的、致命的真空！
原本应该飘扬的“慕容”将旗，不见了。那上万人的部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营地和被踩得凌乱的草地。
一个巨大的、毫无防备的缺口，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整个东魏军的屁股后面！
陈兴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揉了揉，再看，那片真空地带依旧刺眼地存在着。
一股比被萧然铁骑突入中军时，还要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需要任何情报，不需要任何解释。
在那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慕容绍……”
陈兴的嘴里，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了这个名字。他的双拳死死地攥着，指甲深陷入掌心，流出血来也毫无知觉。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从容和算计的年轻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出了混杂着暴怒、失望和彻骨绝望的神情。
“你个……狗娘养的！！！”
一声悲愤到极点的怒吼，响彻云霄，却又迅速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显得那般无力而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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