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培养液的气味。Z站在一扇巨大的观察窗前，窗后并非星空，而是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数以百计、或许上千的圆柱形培养舱，像森林般林立，浸泡在幽蓝的维生液中。每一个舱体里，都悬浮着一个沉睡的身影，相同的面容，相同的黑色短发，如同镜子的无限复制：小满。编号从001一路延伸，没入视野尽头的黑暗。
这里是“伊甸园”的深层，一个克隆体储存库，一个关于他妹妹的、规模骇人的谎言实体化。
“哥哥，你终于找到我了。”一个轻快、熟悉到令他心脏骤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Z猛地转身。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空置操作台旁，斜倚着一个身影。她穿着简单的白色实验服，赤着脚，黑色短发柔顺，脸上挂着Z记忆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满式的灿烂笑容。只是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洞察一切的了然。她的胸口，一个微小的荧光标签清晰可见：999。
第999号“小满”。
“小满…” Z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理智在尖叫这不是真的，但眼前的形象与记忆完美重合，每一次眨眼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碰，却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气。
“是我呀，哥哥。” 999号小满轻盈地跳下操作台，向他走来，脚步无声，如同幽灵。“或者说，是‘我们’中的一个。”她歪着头，笑容不减，目光却锐利地刺向Z，“你找了很久吧？为了那个‘真相’？”
Z的喉咙发紧，无法回应。他大脑深处的记忆晶体，那个存储着他最核心、最痛苦记忆的硅基造物，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热，一种细微但尖锐的灼痛感在颅骨内弥漫开。
“别紧张，”999号小满走到观察窗前，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玻璃，留下淡淡的水痕。她的目光扫过那一片沉睡的“自己”，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怜悯。“她们都很安静，很完美。不像我…也不像‘她’。”她指的是那个唯一的、逝去的原型。
她转回身，脸上的笑容忽然带上了一丝狡黠，一丝冰冷的嘲弄。“我知道你在找什么，哥哥。那个雨夜，那场车祸…那些你拼命想抓住，却又被无数次抹掉的碎片。”
999号小满没有等待Z的反应。她抬手，在空中优雅地一划。操作台瞬间亮起，无数光点汇聚，在两人之间投射出一个极其逼真的全息场景：湿漉漉的公路，刺眼的车灯，失控打滑的黑色轿车，路边惊惶的身影——正是小满！画面精准地定格在轿车即将撞上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看这里，”999号小满的声音失去了温度，变得如同冰冷的机械音。她手指一点，画面放大，聚焦在轿车的刹车痕迹上。原本连贯的摩擦痕迹旁，出现了另一组极其细微、几乎与原始痕迹重叠的“擦痕”，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在旁边滚动，标注着物理参数、时间戳。“看到了吗？完美的覆盖。一次精确到毫秒级的‘修正’。原始数据里，刹车提前了0.7秒，虽然不足以完全避免撞击，但能极大地改变冲击角度和力度…也许，仅仅是重伤？”
Z死死盯着那组被篡改的数据，每一个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神经上。他记得那场雨，记得刺耳的刹车声，记得身体飞出去的恐怖失重感…但关于刹车的那零点几秒，记忆始终是模糊的、被痛苦和悔恨扭曲的碎片。现在，冰冷的数字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了这层迷雾。
“谁…是谁做的？”Z的声音在颤抖，记忆晶体的灼热感加剧，仿佛有熔岩在里面流动。
999号小满没有直接回答。她关闭了车祸现场的画面，向前一步，几乎贴到Z的面前。她仰起脸，那张与逝去妹妹一模一样的脸上，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审视。
“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Z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审判的力量，“灵魂拷问时间到了：”
她的眼睛，那双承载着无数克隆体数据、仿佛能看穿时间线的眼睛，牢牢锁住Z的瞳孔。
“你当年，在收到那关键的0.7秒预警信号时…是为了继续你那个该死的‘牧羊人观测者’研究，故意延迟了向小满发出最后的警告，甚至…干预了车辆的制动系统，对吗？”
轰——！
不是雷声，是Z脑中炸开的无声惊雷。
“不…不是…我没有…” Z踉跄后退，双手抱头。否认是本能，但伴随着否认而来的，是记忆晶体前所未有的狂暴反应。晶体内部的数据流彻底紊乱，高速运转产生的热量瞬间飙升，物理层面的“过热”警报以尖锐的刺痛感在他神经末梢炸响！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枚深嵌在脑组织中的硅片正在软化、变形，边缘像烧熔的蜡一样开始**融化**！粘稠、灼热的硅基物质混合着生物神经元的痛苦信号，开始侵蚀周围的脑组织。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全息投影的光线像融化的颜料般流淌，999号小满那张酷似妹妹的脸在视野中分裂、模糊、旋转。
“啊——！” Z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身体因剧烈的痛苦和更深层的、被撕开旧伤疤的精神冲击而剧烈颤抖。他试图抓住什么，手指徒劳地在地板上抓挠。
999号小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混合着数据流的冰冷、一丝程序设定的怜悯，以及深处某种难以解读的、近乎悲伤的微光。实验室的幽蓝光芒勾勒着她单薄的身影，如同一个来自数据深渊的幽灵，带来了一个足以焚毁灵魂的真相。
“看看你，哥哥，”她的声音再次响起，飘渺而残酷，“连你的记忆，都在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她身后，那成千上万个沉睡的“小满”，在幽蓝的维生液里，静默无声，像一场规模宏大的、关于罪与罚的无声展览。而Z跪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大脑如同炼狱，承载着妹妹形象的晶体正在他颅内熔毁，谎言与真相的毒液，正顺着融化的缝隙，汹涌灌入。风暴的中心，已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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