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冰冷，如同亿万根细密的钢针，顺着毛孔，狠狠扎进骨髓深处。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中沉浮，如同溺水者坠入永夜的海沟。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包裹着每一寸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点微弱的、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毛玻璃的锐利感，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陈忘川意识深处的混沌黑暗。
痛。
手臂外侧那道被船板撕裂的伤口，在冰冷的刺激下，如同被泼了滚油般灼烧起来。剧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沉沦的意识。
“呃……” 一声极其压抑、如同从肺腑深处挤出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陈忘川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初时一片模糊的重影，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和耳鸣。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眼，左臂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彻底清醒过来。
没有狂暴的下坠，没有震耳欲聋的海啸。
绝对的死寂。
绝对的黑暗。
只有冰冷刺骨的空气，带着浓烈的、仿佛沉淀了万年的海水腥咸和岩石尘土的气息，沉沉地压在口鼻之间。
他发现自己正仰面躺着，身下是坚硬、冰冷、布满细微棱角的粗糙地面，硌得骨头生疼。
他忍着剧痛，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身。
眩晕感依旧强烈，他闭了闭眼，再猛地睁开，强迫瞳孔适应这无边的黑暗。
并非完全无光。
巨大！
空旷！
难以想象的巨大和空旷！
他们似乎身处一个庞大到超乎人类理解的地下空间。抬头，是无尽的海洋穹顶，高得仿佛没有尽头。
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是影影绰绰、形态诡异扭曲的巨大石柱轮廓，如同巨兽的肋骨，沉默地支撑着这片死寂的天地。
脚下，是铺满厚厚尘埃和碎石的地面，冰冷坚硬。
空气粘稠、沉重，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腐朽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铁锈。
只有脚下这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布满碎石骸骨的……古道。
陈忘川的目光扫过身边。
林玲珑和阿吉就躺在他附近，一动不动，如同两具被遗弃的尸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灼痛和眩晕，挪到林玲珑身边。
她的脸色在微弱红光的映照下惨白如纸，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陈忘川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用力拍打着她冰冷的脸颊，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玲珑！醒醒！林玲珑！”
拍打了几下，林玲珑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
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挣扎着掀开，露出一双茫然、空洞、毫无焦距的瞳孔。
她似乎还沉浸在坠落的无尽恐惧中，身体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是我，陈忘川！” 陈忘川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看着我的眼睛！我们没死！醒过来！”
林玲珑涣散的瞳孔终于艰难地聚焦，对上陈忘川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短暂的茫然过后，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坠落的失重感、血色的漩涡、镜中帝妃冰冷诡异的注视……所有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
“啊——！”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一弹，双手死死抓住陈忘川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完全变了调，嘶哑破碎：
“船！漩涡！月亮！那…那镜子！我们…我们在哪？！地狱吗？！”
“不是地狱。” 陈忘川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任由她抓着，目光却越过她剧烈颤抖的肩膀，投向不远处依旧毫无声息的阿吉，
“但也差不多了。归墟之眼…我们进来了。”
“进…进来了？” 林玲珑茫然四顾，看到的只有无边的空旷和影影绰绰的、如同远古巨兽遗骸般的巨大石柱轮廓。
极致的寒冷和恐惧让她牙齿疯狂地打颤，咯咯作响。
陈忘川挣脱开林玲珑冰凉的手，挪到阿吉身边。
阿吉仰面躺着，姿势比林玲珑更加僵硬，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皮肤在微弱红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
她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安静得可怕。
陈忘川眉头紧锁，伸出手指，迅速探向阿吉颈侧的动脉。
指尖触碰到冰冷皮肤的瞬间——
阿吉的身体猛地一颤！
不是林玲珑那种恐惧的抽搐，而是一种极其突兀、如同被电流击中的剧烈痉挛！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
林玲珑的惊叫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阿吉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茫然，没有半分坠落后的恐惧！
瞳孔异常地清晰、异常地…平静！那是一种如同深潭般的、死寂的平静！
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坠落、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怖经历，对她而言，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没有留下任何涟漪！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般转动了一下，先是扫过一脸惊骇欲绝的林玲珑，最后定格在陈忘川那张凝重而审视的脸上。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仿佛一个局外人，在冷眼旁观一场早已注定的戏剧。
陈忘川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锁定阿吉那双死寂平静的眼睛。
两人之间，一种无声的、冰冷而沉重的对峙感。
“阿吉？” 林玲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试探着叫了一声。
阿吉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她，目光平静无波。
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双手撑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平稳地……坐了起来。
“我没事”
“你…” 林玲珑看着阿吉这诡异到极点的平静，再看看他脖颈上那几道暗红的抓痕——那曾经预示着他将被水草绞死的死亡印记——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没事吧？阿吉？你…你不怕了？”
阿吉的目光再次转向她，那双死寂平静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她沉默了几秒，
“我没事。”
“该来的…总会来。”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陈忘川脚边不远处——
那面游月宫铜镜。
它静静地躺在布满碎石骸骨的古道上，镜面朝下。
镜背那阴刻的、悬浮于诡谲云雾中的宫殿浮雕，在远处那点微弱的暗红光线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更加深沉、更加不祥的血色阴影。殿门深处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污血。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去捡那面镜子，古道上散落着一些惨白的东西，在微弱红光下依稀可辨——是断裂的、形态扭曲的、如同巨大鱼类或者某种深海生物的骸骨碎片，还有一些更加细碎、疑似人类指骨的东西，被厚厚的尘埃覆盖。
“怕也好，不怕也罢。” 陈忘川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三人之间诡异的沉默，带着一种面对深渊的决绝，
“想活着出去，就得往前走。” 他抬手指向古道。
三人沉默地跋涉在布满碎石与惨白骸骨的巨大古道上，每一步落下，都踩碎千年沉积的尘埃，
发出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咯吱”声，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林玲珑裹紧了湿透后冰冷贴在身上的衣物，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她强迫自己抬头，望向那令人绝望的高处。
头顶，是无尽的海水穹顶。微弱、冰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蓝光晕，如同最稀薄的极光，极其缓慢地、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黑暗的“天幕”上流淌、变幻。
整个穹顶，就是一片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力量强行凝固、倒悬在他们头顶的——远古海洋！
“天…天啊…” 林玲珑她仰着头，脖子几乎要折断，瞳孔里倒映着那片凝固在头顶的、倒悬的、死寂的深海，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渺小感和恐惧感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这真的是…人类…能做到的吗？” 她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巨大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面对神迹或深渊的茫然，
“水下世界…竟然…真的存在？这…这根本就是另一个…地狱的维度！”
陈忘川走在最前，左臂的伤口在寒冷和剧烈活动下隐隐作痛，每一次牵扯都带来钻心的灼烧感。
他同样仰望着那片倒悬的、凝固的死亡之海，脸上没有任何惊叹，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凝重的了然。
他沉默着，似乎在对比着某些深藏的记忆碎片。听到林玲珑的惊叹，他收回目光，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冰冷的岩石：
“人力…自然不能。” 他的目光扫过古道两旁那些如同远古巨兽肋骨般沉默耸立、形态扭曲的巨大石柱，又落回脚下铺满骸骨碎片的冰冷地面，
“这是…归墟本身的力量。吞噬、扭曲、然后…定格。这里是…时间的坟场，空间的残骸。”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来自远古的寒意。
阿吉跟在林玲珑身后半步，脚步平稳得几乎没有声音。
她微微仰头，那双死寂平静的眼睛同样倒映着头顶那片幽蓝凝固的死亡之海，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片寻常的、褪色的壁画。
她沉默地走着，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就在陈忘川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在阿吉脚下响起。声音不大，但在绝对的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阿吉的脚步停了下来。
林玲珑和陈忘川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阿吉低下头，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自己右脚前方。她缓缓移开脚。鞋底带起一小片粘稠的、如同黑色油污般的泥泞。
在她刚才落脚的地方，厚厚的尘埃和碎石屑被踩开，露出了下面掩盖的东西。
一个烟斗。
样式古朴陈旧，烟嘴是深褐色的硬木，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带着常年使用的温润包浆。
烟锅是黄铜打造，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里面还残留着些许早已干涸、凝结成块的深褐色烟丝。
烟斗杆上，用极其精细的刀工，阴刻着一条盘绕的、形态古拙的螭龙纹饰，螭龙的眼睛处，镶嵌着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碎玉。
林玲珑只觉得这烟斗样式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古物图样。
然而，陈忘川的身体，在看清那烟斗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原本沉稳如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混杂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撕裂心肺般剧痛的骇然！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枚烟斗，瞳孔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疯狂收缩、扩散，嘴唇微微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快步阿吉脚边！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碎石骸骨地面上，甚至不顾左臂撕裂般的剧痛，
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却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如同触碰易碎琉璃般，拂开烟斗周围粘稠的黑色泥泞和尘埃，
将那个冰冷的、小小的物件，轻轻捡了起来。
烟斗入手冰凉刺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完全不像常年被人握在手心的温润。
那残留的烟丝气味，也早已被浓烈的海腥和此地特有的腐朽气息彻底覆盖。
陈忘川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冰凉的烟斗，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铁钉，死死钉在烟嘴那油亮的包浆上，钉在烟锅边缘熟悉的磕碰痕迹上，
最终，死死地、几乎要刺穿般，钉在了烟斗杆上那条盘绕的螭龙纹饰上！尤其是螭龙眼睛处那点细微的、暗红色的碎玉！
“爷…爷…” 一个极其压抑、极其沙哑、仿佛从撕裂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音节，
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言喻的悲怆，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溢出。如同受伤孤狼濒死的哀鸣。
林玲珑瞬间捂住了嘴，倒抽一口凉气！她想起来了！这烟斗！
她曾在陈忘川极少打开的、视若珍宝的一个旧木盒缝隙里，瞥见过一眼！那是她爷爷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
“是…是陈爷爷的？” 林玲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巨大的惊骇让她暂时忘却了头顶的恐惧。
陈忘川没有回答。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射向烟斗前方的地面！
地上的尘埃和碎石，被阿吉刚才一脚踩开，露出了下面更清晰的痕迹。
“是脚印！”林玲珑喊道。
不是他们三人刚踩出的新鲜足迹。
“这脚印早已干涸、印痕很深，边缘带着一种粘稠物干涸后特有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污迹，这些脚印极其混乱！极其急促！”
“步幅极大！步态扭曲！脚印的方向杂乱无章，时而向前猛冲几步，时而又猛地折返，甚至有几处地方，清晰地出现了滑倒、翻滚、手脚并用的挣扎痕迹！”
“爷爷，仿佛正被某种极其恐怖的东西疯狂追赶、撕扯！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进行着毫无章法的亡命奔逃！”陈忘川发现了脚印的特别之处。
“忘川，你看在这些混乱急促的脚印旁边，地面上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如同被巨大而沉重的物体拖拽过的划痕！
划痕边缘同样沾满了那种粘稠干涸的黑色污迹，一路蜿蜒，指向古道前方！”林玲珑说道。
陈忘川的目光顺着那混乱的脚印和恐怖的拖痕，缓缓移向前方无边的古道。
他捏着烟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手臂上那道伤口的鲜血，似乎又开始隐隐渗出，染红了破烂的袖口。
他的脸色在头顶幽蓝死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额角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跳动。
“爷爷…” 他再次低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血腥味和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他来过…在这里…遇到了东西…”
他缓缓站起身，将那枚冰冷的烟斗，如同最珍贵的遗物，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皮肉。
他不再看地上的痕迹，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死死刺向古道前方那片被混乱脚印和拖痕引向的、搏动着不祥暗红光芒的深渊尽头。
“走。” 一个字，如同冰坨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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