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天，冷得哈气成霜。改造角的煤炉早早就烧得通红，炉上坐着口黑釉砂锅，锅沿缺了个小角，是王奶奶嫁过来时带的嫁妆，用了快四十年。
“这锅熬腊八粥最地道，”王奶奶往锅里添着红豆，砂锅“咕嘟”响了声，像在应和，“陶土的性子温，熬出来的粥稠得能挂住勺，米香都锁在里头。”
张大爷蹲在炉边，用把旧铜勺搅粥。铜勺柄磨得光溜溜的，勺底有些发黑，是常年熬粥结的垢。“这勺是我爹传的，”他搅得慢悠悠，“说铜器导热匀，搅粥不糊底，比铁勺强十倍。”
阿伟在旁边摆粗瓷碗，碗沿都带着小豁口，是平时吃饭用的旧碗。“赵哥说用旧碗盛粥香，”他把碗摆得整整齐齐，“瓷厚，烫不手，还能保温。”
李婶拎着布袋进来，里面是新炒的花生，倒在个旧竹篮里。“这篮筛花生正好，”她晃了晃竹篮，细沙从篮缝漏下去，“去年用它筛栗子，一点碎壳都没剩。”
砂锅里的粥渐渐稠了，白汽裹着米香、豆香漫出来，混着煤炉的烟火气，把屋里的寒气都赶跑了。窗台上的冰花映着炉火，闪闪烁烁的，像撒了把碎钻。
粥快熬好时，麻烦事接二连三来。
王奶奶往砂锅里加红糖，手一抖，糖块掉在炉台上，滚到煤堆里。她弯腰去捡，砂锅“哐当”撞在炉边，锅沿的小缺口磕在铁架上，“咔嚓”裂了道缝！
白汽顺着裂缝往外冒，粥汁“滋滋”地渗出来，在炉台上积了小滩。“我的锅！”王奶奶急得直跺脚，伸手想去扶，被张大爷一把拉住：“烫手！别碰！”
阿伟赶紧找抹布垫着，把砂锅挪到地上。裂缝不算宽，却直往外出粥，眼看一整锅粥就要糟蹋了。“要不倒新锅里？”他指着墙角的铝锅，“快得很。”
“新锅熬不出这味！”王奶奶看着裂缝掉眼泪，“这锅熬了四十年粥，比我还懂火候，换了锅，街坊们喝着不香！”
张大爷的铜勺也出了岔子。搅粥时太用力，勺柄和勺头的连接处松了，“当啷”掉在砂锅里，溅得粥汁到处都是。“这破勺！”他捞起铜勺，看着松动的接口，“当年舀一缸水都没事，现在搅碗粥就掉链子！”
更糟的是李婶的竹篮。花生炒得太干，竹篮的细篾被花生壳磨断了几根，篮底漏了个洞，花生顺着洞滚到地上，滚得满院都是。有孩子来捡花生，被李婶拦住：“脏了！不能吃！”孩子噘着嘴，看着地上的花生直叹气。
屋里的粥香淡了，王奶奶盯着裂锅发呆，张大爷捏着断勺皱眉，李婶捡着地上的花生，谁都没心思说话。炉子里的火还旺着，却暖不透这突然沉下来的气氛。
赵铁柱扫完院外的雪进来，见这光景，蹲下去看了看砂锅的裂缝，又捡起地上的铜勺：“别急，都有法子救。”
他先把砂锅端到桌上，找来块干面粉，加水和成面团，顺着裂缝抹了圈，又用手按得实实的。“这面得用去年的陈面，”他边抹边说，“黏性大，能堵住缝，上锅一蒸，硬得跟陶土似的。”
王奶奶半信半疑：“这能行吗？面粉遇水不就化了？”
“您忘了？蒸馒头时面团粘在锅上，得用铲子刮才下来。”赵铁柱把砂锅放回炉上，小火慢慢烧，“这裂缝小，面能粘住，保准不漏。”
铜勺的事，他找了截细铜丝，把松动的接口缠紧，又用锤子轻轻敲了敲。“铜丝和铜勺是一家，”他把修好的铜勺递给张大爷，“您试试，比原来还结实。”
张大爷握着勺柄搅了搅粥，果然稳当，他咧开嘴笑：“还是你小子能琢磨，这招我爹当年用过，我咋忘了！”
李婶的竹篮，赵铁柱找了些旧布条，顺着断篾的地方编进去，像给竹篮打了个补丁。“布条浸了油，”他抹了点灶台上的猪油，“滑溜，花生壳磨不坏，还能挡住洞。”
李婶把漏出来的花生捡回去，倒进修好的竹篮里，晃了晃，果然不漏了。“这篮又能用上了，”她笑着说，“等过几天炒瓜子，还靠它筛呢。”
砂锅的裂缝被面团堵得严严实实，粥重新熬得稠稠的，香味比刚才还浓。王奶奶用铜勺盛粥，阿伟把粥分到旧碗里，李婶抓了把花生放在碗边，屋里的暖意又回来了，比之前还足。
街坊们来领腊八粥时，见砂锅裂了道缝还在熬粥，都啧啧称奇。“王奶奶，您这锅成精了！”有人舀着粥笑，“裂了缝熬出来的粥，咋比往年还香？”
王奶奶指着裂缝上的面补丁：“是赵铁柱的法子，用陈面堵的，比啥都管用。”她给每个人的碗里都加了勺花生，“李婶的竹篮也修好了，花生一粒没糟践。”
张大爷举着铜勺给大家看：“我这勺也断过，缠了铜丝，照样能用！老物件就是这样，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脸。”
孩子们捧着旧碗喝粥，花生脆，粥香甜，有个孩子指着碗沿的豁口：“这碗好，不烫嘴！”惹得大家都笑了。
阿伟喝着粥，看着那只带补丁的砂锅，忽然明白，这些老物件哪是物件，是陪着人过日子的老伙计。它们身上的裂缝、断口、补丁，都是日子磨出来的印记，藏着一茬又一茬的暖意。
赵铁柱端着碗粥，站在门口看雪。雪花落在院里的竹篮上，落在炉边的铜勺旁，落在墙角的旧碗堆里，像给这些老伙计盖了层薄被。屋里的笑声混着粥香飘出来，把雪天的冷都泡软了。
天黑时，粥早就分完了，砂锅空了，却还留着淡淡的米香。王奶奶用布擦着锅上的面补丁，张大爷把铜勺挂在墙上，李婶的竹篮里装着剩下的花生，放在炉边烘着。
“你说这砂锅，”王奶奶摸着裂缝，“明年还能熬粥不？”
“咋不能？”张大爷磕了磕烟锅，“我这勺都修三回了，不照样用？老物件就像老骨头，伤了补补，还能扛事。”
李婶在旁边点头：“可不是嘛，这竹篮要是扔了，哪能有今天的花生香？过日子啊，就得像修这些老物件，缝缝补补，才有滋味。”
阿伟靠在炉边，听着他们说话，鼻尖还萦绕着粥香。他看着墙上的铜勺、桌上的砂锅、炉边的竹篮，忽然觉得，这些带着补丁的旧器，比任何新物件都珍贵。
它们盛过的不只是粥和花生，还有四十年来的腊八节，是王奶奶的手艺，张大爷的念想，李婶的勤快，是街坊们围在一起的热乎气。
炉子里的火渐渐弱了，却足够暖。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老物件静静待着，像在说，只要人还在，手艺还在，这些老伙计就会一直陪着，把每个冬天都熬得香香的，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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