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雨飘零,靴染半山泥。
庭前抚琴语,送君长龃龉(ju yu)。
此行归期至,许是落花时。
秋风渡?南亭......
秋雨是被揉碎的月光,自穹顶悠然飘落,细密如初吐的银丝,柔软若江南绣娘指间流转的丝线。
它从容不迫地洒向南亭翘起的飞檐,沿青瓦沟壑缓行,在檐角凝成晶莹珠帘,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板。
溅起的水花如捻碎的珍珠,转瞬便融入浅洼,漾开一圈圈淡墨色的涟漪。
夏至静立飞檐幽影下,青灰袍角被风轻扬,素白衬里如被雨洇湿的宣纸边缘,泛开朦胧寂寥。
鹿皮靴沿纹路蜿蜒着半山泥痕,似古画未干的皴笔。
每踏一步,靴底与湿滑石板相触便传来“咯吱”轻吟,恍若大地以温柔的叹息挽留这孤影。
他抬手抚过亭柱上湿润青苔,凉意自指尖浸入心口,倏然唤醒了三百年前断桥畔的晨雾——是同样清寒,同样令人心弦微颤。
“这雨,像极了那年断桥边的雨。”
他低语声轻如荷上滚动的雨珠,才出口便被雨打芭蕉的簌簌声吞没。
不远处,残荷蜷着枯边在雨中低垂,叶面水珠流转晶莹,恰似当年凌霜琴弦上未拭的泪痕。
风穿荷茎间隙,携着水汽与枯荷余香拂面,凉意中缠绕着难言的缱绻。
青石案上静卧一具焦尾琴。
深紫桐木纹间藏匿岁月密语,如时光浸润的墨线盘绕。
七弦凝着幽微银辉,紧绷如七道泪痕,仿佛一触便会抖落满室惆怅。
这是夏至留下的——亦或是前世那个名为“殇夏”的男子所遗。
指尖轻抚过弦上螺钿纹路,微痒的触感未曾激起声响。
他深知,有些曲子一旦奏响,便会启封记忆之匣,任思念随音流淌再难收回;有些人一旦别过,便如风中落英,欲寻时唯余残香与无边的怅惘。
“你终究,还是要走。”
夏至没有回头,却已嗅到那缕熟悉的兰草清芬——霜降身上特有的气息,带着秋雨的湿润,恰似当年她袖中香囊的味道。
霜降执伞立在亭口。
浅青伞面上淡墨勾勒的残荷静默无语,雨珠顺着叶脉滑落,为这幅水墨添上灵动的注脚。
月白裙裾随风轻曳,裙角银线莲荷泛着微光。
她凝望他的背影,目光温软如秋雨,却藏着一丝决然:“归期已定,就在落花时节。”
语声轻渺,似琴弦余韵,生怕惊扰亭角那枚铜铃——当年殇夏为凌霜系挂的信物,此刻正随风清响,为别离敲下寂寥节拍。
夏至终于转身,动作沉重。
他的目光落在霜降臂弯那枚素色包袱上。
月白细棉布被青麻线工整捆扎,边角处一个纤巧的“霜”字若隐若现,针脚细密如冰面蛛网。
“从此京华烟云,到江南烟雨,这一路……”
话语戛然而止,喉间哽咽难言。
眼前光影恍惚,掠过三百年前断桥残雪——也是这般雨幕,凌霜提着相似的包袱默立,眼中是如出一辙的、将落未落的哀愁。
只是那时的殇夏,纵有万语千言,终究沉默成石,未能吐出一句挽留。
“这一路,山高水长,总归是要独自走的。”
霜降的声音清凌凌地切入雨声,打断了他未尽的唏嘘。
她唇角微微牵起,漾开一丝苦意,那笑意极淡,如同上好的徽墨笔尖在澄心堂纸的纸面上轻轻一顿,留下的那一点瞬息即逝的痕迹,转眼便被更深的愁绪晕染、吞没。
“便如那年,你自断桥之上决然离去,步履何曾有过半分踟蹰?”
她说着,纤纤素手抬起,拂过油纸伞积水的檐角,几颗晶莹的雨珠滚落,沁入她微凉的指尖,她却依旧将身姿挺得笔直,维持着那份刻入骨血的优雅。
她不愿,亦不敢让他窥见自己眼底那片已悄然泛滥的湿意,恰似当年凌霜,宁愿将万千不舍碾碎成齑粉吞落腹中,也不愿在殇夏面前泄露分毫——有些心绪,如同深埋于窖的陈酿,唯有在不见天日的寂静中暗自醇化,方显其矜贵的体面。
便在此刻,案上瑶琴竟无风自鸣,“铮”的一声,清越如昆仑玉碎,却又尾音微颤,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哽咽,像极了伤心人强忍悲声时,那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抽息。
夏至修长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仿佛还萦绕着丝弦震动的微凉余韵,他能清晰地捕捉到空气中那无形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这是跨越了三百载光阴的共鸣,是前世与今生在迷离的雨声中怦然交汇的节点。
他倏然明了,自己既是眼前这抚琴的夏至,亦是那在万丈红尘中痴痴寻觅着一缕古墨残香的旧日魂灵;她既是眼前这欲行的霜降,亦是那随着暮春落花悄然逝去、再无踪迹的梦中伊人。
这场浸透着烟雨的相逢与别离,何尝是偶然?分明是轮回的宿命于时光长卷上,早已用斑驳泪痕与淡墨写就的、不容置喙的篇章。
“让我……为你再抚最后一曲吧。”他终是开口,声音低沉似耳语。
言毕,他撩衣于那方青石案前坐下,宽大的衣袍下摆在微湿的石板上铺陈开来,宛如一轴缓缓展开、等待题写离殇的素白笺纸。
他抬手将琴身徐徐调整角度,让流苏轻颤的琴尾正对着亭外那一片接天莲叶的荷塘,只盼这缕琴音能借着迷离雨幕,传得远些,再远些,或许能追上她即将启程的步履,于这寂寥旅途之初,默默相伴一程。
“只当是……以此薄音,聊作饯行。”
霜降未曾应答,只默然移至亭边栏畔坐下,将那柄油纸伞斜倚在瘦削的肩头。
伞沿积蓄的雨水顺着竹制的伞骨滑落,滴滴答答,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细小水花。
她的目光渺渺,穿透重重雨帘,定格在远方水雾缭绕处若隐若现的秋风渡口——渡口边,乌篷船静静泊着,船舱口悬着的那面蓝布帘子早已被岁月与风雨褪去了鲜色。
船家披着厚实的蓑衣,戴着斗笠,蜷坐在船头,吧嗒着旧烟杆,一点猩红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明灭不定,那劣质烟丝燃烧产生的青烟,混着氤氲水汽袅袅飘来,带着一股子粗粝而真实的、属于尘世的烟火气息。
“秋风渡的舟船,向来是时辰一到便解缆启程,从不等人。”她轻声道,语气里浸染着挥之不去的怅惘,如同眼前这片秋日的荷塘,水面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涌着满池无人能诉的、盘根错节的心事。
夏至的指尖,终于落下了。
当第一个音符自弦上跃然而出时,亭外的雨势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弄,骤然转急,雨丝密集如织,恍若天地间悬起了一重巨大的、流动的珍珠帘栊,将这座小小南亭与外面的红尘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那初起的音符,清越如幽谷寒泉,自丝弦上迸溅而出,竟引得荷塘深处几尾红鲤好奇地探出头来,圆润的嘴儿开合,似在聆听这天地间的绝响。
他的手指在七弦之间娴熟移动,指尖与冰弦相触相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与亭外淅沥的雨声交织融合,竟奇妙地幻化成了当年凌霜于青灯下,为他缝补衣衫时,那银针穿过布料时绵密而温柔的节律——温柔之中,浸透着无边的孤寂。
琴声起初清越澄澈,如山间溪流,继而渐渐转为沉郁顿挫,仿佛有千般言语、万种愁绪,皆被堵在喉头,欲说还休,只能借着这十指下的宫商角羽,一点一滴,小心翼翼地流淌而出。
这既是那诉尽相思的《相思引》,亦是那饱含遗恨的《长卿怨》,更是那首湮没于时光洪流深处、不曾被命名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离歌。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用思念精心揉捏而成;每一段旋律,都缠绕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怅惘。
“可还记得……韦斌与李娜么?”霜降忽然启唇,声音轻柔得如同一片雪花飘落在琴弦之上,却又无比清晰地,钻入夏至被琴音浸满的耳廓。
“他们昨日,在城西那座香火鼎盛的月老祠里,结为了夫妇。李娜穿了一身杏子黄的嫁衣,那颜色鲜亮亮的,映得她一张俏脸红扑扑的,恰似枝头熟透了的、吹弹可破的甜杏。韦斌那个傻子……”说到此处,她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意,那笑纹浅浅,却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欢喜得昏了头,连拜天地那般要紧的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直愣愣地站着,还是身旁的喜官忍着笑,低声提醒才恍然回神。”
她的话语里,浸透着由衷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祝福,然而,在那笑意的最深处,却分明藏着一缕极力掩饰的、如游丝般纤细的羡慕——羡慕他们能得月老青睐,红线牢牵,终成眷属;不似自己与他,总被无情的光阴与莫测的命运肆意拨弄,一次次相遇,又一次次别离,仿佛永陷于这无尽的轮回之网中,不得解脱。
琴音倏然一滞,夏至的指尖在弦上凝了半秒。那半秒的停顿如同一道无声的裂痕,将原本行云流水的旋律悄然撕开一道细口,内里深藏的怅惘便顺着那缝隙无声漫溢。
他想起总含着笑意的书生韦斌,想起对方每每提及李娜时眼底闪烁的光芒,那光亮,竟与当年殇夏说起凌霜时如出一辙;亦想起爱穿杏黄衫子的李娜,想起她伏案作画时微蹙的眉尖,笔锋在宣纸上沙沙游走,那细碎的声响,竟与此刻琴弦的微颤隐隐相和。
“有情人终成眷属,终究是好的。”他轻声说道,嗓音里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指尖再度抚上丝弦,可流泻出的音韵,却比先前沉郁了几分。
“可这红尘世间,多的是有缘无分。” 霜降的声音极轻,轻得像一片羽毛缓缓跌落,却带着针尖般的锐利,悄无声息地刺入夏至的心口。
她望着远处雨幕中渐渐拢岸的乌篷船,船家拖长了调的吆喝声隔着氤氲水汽飘来,带着几分模糊的催促。
风势转急,撩起她的裙袂,露出底下素白如雪的衬裙,裙摆处溅了几点泥痕,却愈发衬得那身影伶仃落寞。
她想起三百年前的凌霜,想起她独立断桥遥望殇夏背影决绝的模样,想起她那具古琴上犹未风干的泪迹,心头蓦地一酸,眼眶便热了起来,慌忙抬手以袖角轻拭,生怕被身旁的夏至窥见分毫。
琴声再度响起,此番却带上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夏至的十指在弦间急促翻飞,指甲与冰弦激烈摩擦,迸溅出细碎如星火的光点,那些光点转瞬便湮灭在潮湿的空气里,了无痕迹。
他按弦的指腹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尖已沾染了弦上清冷的银粉,动作却无半分迟滞。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江南断桥边无望的守候,凌霜身着粉裙俏立荷田的侧影,她琴音中化不开的缱绻与哀愁;她随漫天落花一同逝去的背影,自己怀抱残琴独坐断桥,将一曲《长卿怨》弹了又弹,直至弦断音绝,指尖鲜血淋漓;那些未曾言说的眷恋,那些藏于宫商之间的思念,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憾恨……
难道今生,仍要重蹈往昔覆辙?仍要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转身离去,空余一室寂寞琴音与无尽怅惘?
“你听。” 霜降倏然直起身,目光紧紧锁住震颤的琴弦,语声中透出几分急切,“琴音里有龃龉之声。”
她清晰地捕捉到,在那片本该流畅的旋律之下,几个不谐的音符突兀地跳跃而出,如同精工织就的云锦上赫然出现的跳丝,又如平静湖面被石子惊破的涟漪,更像温情软语中无法自抑的哽咽。
那绝非技艺生疏所致,而是抚琴之人心绪已乱——千般言语、万种情绪堵在心窍,如同被冷雨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压迫着呼吸,最终只能化作弦上的一声颤音、一段错律。
夏至的指尖猛地凝滞,琴弦随之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那余音在小小的亭间盘旋不去,良久方散。
是的,他听出来了。那些错音如同藏不住的心事,争先恐后地从流丽的乐声中挣脱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这片秋雨里。
他缓缓收回双手,指尖仍残留着丝弦剧烈的震颤,那震颤沿着经脉一路蔓延至心口,带来一阵阵窒闷的痛楚。
“心若紊乱,音便嘈杂。”他低声言道,声音里浸满了无奈与自嘲,“强求圆满,反倒落了下乘。”
恰似当年殇夏欲挽留凌霜,终究不敌乱世烽火与命运拨弄;亦如当下的自己,渴望留住霜降,却只能目送她手提行囊,一步步走向那烟雨迷蒙的渡头。
雨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从先前那绵密如诉的“簌簌”之声,转作了此时断断续续、似有还无的“淅淅沥沥”,最后,便只剩下檐角那一滴、又一滴的清响,不紧不慢,嗒…嗒…嗒…,恍若为这场离别敲着一声声悠长而寂寥的更漏。
霜降缓缓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鬓发。那支斜插在乌髻间的杏叶银簪,便在这片水汽氤氲里,泛出一点温润而清冷的微光;簪头尖处,那个小小的“霜”字,在迷离的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句未曾说出口的暗语。她将手中的油纸伞又握紧了几分,伞柄上那历经摩挲的木纹,微微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痒的实感,反倒让她漂泊不定的心,莫名生出了几分支撑。
“时辰到了。”她轻声道,目光却已越过烟雨,投向远处水湄的那一叶乌篷——船家正挥着手,那船桨在水里不耐烦地划着弧,搅起一片亮晶晶的水花,宛如摔碎了一池的月光。
夏至沉默地望着她提起那只素色包袱,望着她的指尖,如同蝴蝶点过花蕊般,极轻、极缓地拂过包袱面上绣着的那个“霜”字,望着她终于转身,步出这方小小的长亭。她的步子很慢,每一步却都踏得异常坚定,仿佛要将这离愁踩进湿漉漉的青石板里。
他忽然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旧泄露出来的颤意:“落花时节,我在此处等你。”他凝望着她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如同这缠绵的秋雨,又如同他指尖下未曾断绝的琴音,执着地缠绕过去,“我会带着这把琴,在这里等你。你若回来,我便为你弹完这首《秋渡引》;你若不回……”话语至此,便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紧紧扼住了咽喉,再也吐不出分毫,只能任由那未尽的言语,在心底最深处,悄然腐朽。
霜降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却终究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轻得几乎要化在风里的声音问道:“若是……落花时节我未归呢?”那声音虽轻,却含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几分连自己也不敢确认的期待,像是在问他,更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心。一阵风来,顽皮地掀起她素雅的裙角,露出底下用银线暗暗绣着的一枝荷花;那荷花在迷蒙的雨光里,泛着幽微的、珍珠般的光泽,竟像极了夏至怀中那张“凌霜琴”上,那历经三百年岁月,依旧清晰的刻纹。
“那就等到下一个落花时节。”夏至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场大雨过后,波澜不惊的湖面,水面之下却蕴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年年落花,年年等候。直到你回来,直到这把琴弹断最后一根弦,直到我……再也弹不动琴为止。”他抬手,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琴弦,沾惹上些许湿润的雨意,动作却依旧维持着那份独有的温柔——那温柔里,沉淀着三百载光阴也未曾磨灭的思念,镌刻着穿越时空的执着,埋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海般的深情。
霜降的身影,最终彻底消融在那一片空蒙的烟雨深处,只在亭外冰冷的青石板上,留下一柄浅青色的油纸伞,孤零零地立着。伞面上绘着的残荷图案,犹自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宛如无声的泪,诉说着未完的别离。
夏至重新将手落于琴弦。这一次,流泻而出的,是那曲更为幽咽的《抚琴余殇》。琴声自弦上袅袅漫开,追逐着雨丝,缠绕着风痕,竭力追向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如同一根看不见的、柔韧的丝线,这一头,牢牢系着南亭中不肯停歇的琴音,那一头,轻轻系着渡口渐行渐远的孤帆。这琴音里,藏着三百年的朝思暮想,藏着那些哽在喉间、未能出口的万语千言,藏着蚀骨的不舍与灼热的期待,它飘散在清冷的秋雨里,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残荷余香,萦回在穿亭而过的风中,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意与牵念,都化作无形的印记,系在她的衣袂,缀上她的行囊,陪她涉过万水,行遍千山。
远处,秋风渡口,传来船家一声悠长而带着几分慵懒的吆喝:“开船喽——”。那声音浸透了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此刻听来,却分明带着不容拖延的催促,像一把锋利而无情的剪刀,“喀嚓”一声,便剪断了那以琴音勉强维系着的、最后的牵连。
乌篷船缓缓驶离了渡口,船舷划开澄澈的水面,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这声响愈来愈密,终于渐渐盖过了风中那一缕微弱的琴音余韵。夏至抚琴的指尖骤然收紧,“铮——”,一声锐响,弦音猛地拔高,如鹤唳九天,却又在最高处戛然而止——最后一根琴弦,竟应声而断。一丝锐利的疼痛自指腹传来,殷红的血珠霎时沁出,无声地滴落在琴身那精致的荷花刻纹上,缓缓泅开,宛如雪地里,骤然绽放出一朵凄艳的红梅。
他怔怔望着渡口方向,那一片白帆已模糊成天边一个小小的、灰白的点。正神伤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响动。蓦然回首,只见亭外那柄浅青色油纸伞上,所绘的残荷图案,竟幽幽泛起一层奇异的、月华般的微光;伞柄下端系着的一枚小小银铃,无风自响,发出清越空灵的叮咚之声。
铃音缭绕间,一道朦胧的、似有还无的虚影,竟自那伞面之上,缓缓浮现、凝聚。那是一个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少女,眉眼间与霜降有着几分相似的婉约清丽,神气中却更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稚嫩与灵动。“夏公子,这是姐姐留给你的。”少女的声音,如同那银铃一般清脆,她将一枚温润剔透、刻着并蒂莲纹的玉坠,轻轻放在断弦的古琴之上,腕间一对银镯随着动作,叮叮咚咚地碰撞着,“她说,待下一次荷花满塘时,她定会带着完整的答案归来。”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那抹浅淡的虚影便如朝露般,消散在愈发浓重的雨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琴身上那枚玉坠,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的体温,证明方才那一切,并非只是心碎的幻觉。
夏至默默拾起那枚玉坠,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要借此捂热那一片冰凉的虚空。被秋雨浸透的断弦古琴,却在此时,泛起了层层奇异的、流水般的光泽。他望着,忽然极轻、极淡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惊动了檐下避雨的燕雀,扑棱棱地,振翅掠向那片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三百年前,他在泛黄的琴谱间,亲手写下了那未尽的乐章;三百年后,这个同样未完的故事,似乎终于等来了续写的、新的注脚。
暮色如墨,一点点浸润了天地。夏至怀抱断琴,转身步入那烟雨迷离的深处。他的背影与渡口匆匆归家的行人擦肩而过,却无人留意到他怀中那张古琴的异样——那断弦之处,不知何时,已悄然缠绕上了缕缕晶莹的银丝,在朦胧的雨色里,闪烁着细微而执拗的光芒,宛如夜空中,那条横亘天际、若隐若现的迢迢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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