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收过后，一封盖着红章的信件送到了青石坳小学。王老师看完信，连课都顾不上上，一路小跑来到林老根家的地里。
\"老林！好消息！\"王老师挥舞着信件，气喘吁吁地说，\"县一中特招农村优秀学生，福瑶被推荐了！\"
林老根直起腰，擦了把汗，脸上却没有喜色：\"县里？那么远...\"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王老师激动地说，\"县一中是重点中学，考上大学的比例有八成！学费全免，还有生活补助！\"
林老根沉默地听完，只说了一句：\"回家说。\"
当晚，林家召开了\"家庭会议\"。煤油灯的光线昏暗，照在一家人凝重的脸上。王老师把县一中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还拿出学校宣传册，上面漂亮的校园照片让福瑶眼睛发亮。
\"要去多久？\"张桂香小声问。
\"初中三年，如果考上高中，再加三年...\"王老师回答。
\"六年？！\"福强惊呼，\"那...那妹妹不是要很久才能回家？\"
屋内陷入沉默。福瑶低着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她想去，比什么都想，但看着父母憔悴的面容和奶奶佝偻的背影，那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瑶儿，\"林老根突然开口，\"你怎么想？\"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福瑶身上。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想去...但是...\"
\"但是什么？\"父亲追问。
\"但是我舍不得家里...也放心不下夜校的姐妹们...\"福瑶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粗糙的木桌上。
王老师拍拍她的肩膀：\"县一中每年寒暑假都能回来。至于夜校，可以交给小芳和其他几个学得好的姑娘。\"
林老根抽了口旱烟，烟雾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先睡吧，明天再说。\" 2.
那一夜，福瑶辗转难眠。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到屋外的院子里。月光如水，洒在熟悉的菜地和山坡上。
\"睡不着？\"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了福瑶一跳。
林老根走到女儿身边，递给她一件外套：\"夜里凉。\"
父女俩沉默地站着，望着月光下的山村。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的寂静。
\"爹...\"福瑶终于鼓起勇气，\"如果...如果我不去县里，会怎么样？\"
林老根没有立即回答。他抽了口烟，缓缓吐出：\"王老师说，你是个读书的料子。留在山里，可惜了。\"
\"可是家里...\"
\"家里有我。\"林老根打断她，\"你娘身子是不好，但你大姐二姐都能帮衬。你哥虽然读书不如你，干活是一把好手。\"
福瑶惊讶地看着父亲。这是她第一次听父亲说这么多话，而且话里话外似乎都在鼓励她出去。
\"爹，你...你想让我去？\"
林老根掐灭烟头，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瑶儿，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识字。你比爹强，该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月光下，福瑶看见父亲眼里闪着泪光。这个沉默寡言的山里汉子，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着最深沉的父爱。
3.
第二天清晨，福瑶刚起床，就听见屋外传来争吵声。
\"我不同意！\"奶奶的声音异常激动，\"瑶儿才多大？去那么远的地方，谁照顾她？\"
\"娘，这是好事...\"林老根试图解释。
\"好什么好！\"奶奶用拐杖重重敲着地面，\"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要嫁人！你们是不是嫌家里负担重，想把她打发走？\"
福瑶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推开门走出去：\"奶奶，不是这样的...\"
奶奶一把抱住福瑶，老泪纵横：\"瑶儿啊，外面人心险恶，你一个小姑娘，万一出点什么事，奶奶死都闭不上眼啊！\"
福瑶也哭了，但她轻轻擦去奶奶的眼泪：\"奶奶，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县里比镇上还远不了多少，放假就能回来看您。\"
\"你懂什么！\"奶奶突然松开她，转向林老根，\"你要是执意送她走，就别认我这个娘！\"
说完，奶奶拄着拐杖气呼呼地回屋了，留下全家人面面相觑。
早饭时，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福瑶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她没想到，自己求学的愿望会给家里带来这么大的风波。
4.
午后，福瑶独自来到村后的山坡上。这里是她常来思考的地方，能俯瞰整个青石坳。
\"就知道你在这儿。\"小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福瑶往旁边挪了挪，给小芳让出位置。两个好朋友肩并肩坐着，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
\"听说你要去县里了？\"小芳问。
福瑶叹了口气：\"家里不同意，奶奶气得饭都不吃了。\"
小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爹答应让我去镇里读初中了。\"
\"真的？\"福瑶惊喜地转头，\"太好了！\"
\"嗯。\"小芳点点头，脸上却没有喜色，\"但我得先定亲。对方是镇上的，家里开杂货铺。爹说，读完初中就结婚。\"
福瑶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突然明白了小芳眼中的忧郁。
\"你...你想嫁吗？\"
小芳苦笑：\"想不想有什么用？至少我能多读几年书。\"她顿了顿，\"福瑶，你一定要去县里。替我，也替我们夜校的所有姐妹，去看看山外的世界有多精彩。\"
福瑶紧紧握住好友的手，两个女孩在山风中久久不语。
5.
回到家，福瑶发现气氛更加紧张了。奶奶闭门不出，母亲红着眼眶在灶台边忙碌，父亲则蹲在门口一个劲儿地抽烟。
晚饭时，林老根突然放下碗筷，宣布了一个决定：\"我明天去乡里把牛卖了。\"
\"什么？\"张桂香手中的筷子掉在桌上，\"那是咱家最值钱的家当啊！\"
\"瑶儿去县里，总得带点钱。\"林老根的语气不容反驳，\"再说，现在地里活少了，养着也是白费草料。\"
福瑶的眼泪夺眶而出：\"爹！不要卖牛！我不去了，我真的不去了！\"
林老根罕见地提高了声音：\"胡说！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弃？\"
\"可是...\"
\"没有可是！\"林老根拍案而起，\"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转身出了门，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福瑶想追上去，却被母亲拉住了。
\"让你爹静静吧。\"张桂香抹着眼泪说，\"他心里也不好受。\"
那天晚上，福瑶听见父母在里屋低声交谈了很久。最后，她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父亲长长的叹息。
6.
第二天一早，林老根真的牵着家里唯一的那头黄牛去了乡里。傍晚回来时，牛不见了，他手里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给。\"他把布包递给福瑶，\"收好了，别乱花。\"
福瑶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零有整，还有一张卖牛的契约。她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爹...\"
林老根摆摆手，转身去院子里劈柴了。但他的背影明显佝偻了许多，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晚饭后，福瑶鼓起勇气来到奶奶房前，轻轻敲门：\"奶奶，我能进来吗？\"
里面没有回应。福瑶推开门，看见奶奶背对着门躺在床上。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跪下。
\"奶奶，我知道您是为我好。\"福瑶轻声说，\"但我向您保证，我去县里一定好好读书，绝不给家里丢脸。等我学成了，回来教更多山里的孩子认字...\"
奶奶的肩膀微微抖动，但没有转身。福瑶继续说着：\"您不是常说，咱们林家祖上出过秀才吗？说不定我能当咱们家第二个秀才呢...\"
\"傻丫头...\"奶奶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泪痕，\"奶奶是怕...怕你飞得太高太远，就再也不回来了...\"
福瑶扑进奶奶怀里：\"不会的！青石坳永远是我的家，您永远是我的好奶奶！\"
奶奶颤抖的手抚摸着孙女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你爹说得对，不能耽误你的前程...去吧，奶奶不拦你了...\"
7.
离家的日子定在三天后。这几天，林家忙得团团转。张桂香连夜给福瑶赶制了两身新衣裳，大姐二姐纳了几双结实的布鞋，哥哥福强用竹子编了个漂亮的书箱。
村里人听说福瑶要去县里读书，纷纷送来心意——刘老三家的一篮子鸡蛋，王老师妻子做的一床新棉被，夜校妇女们凑钱买的一个搪瓷缸子...
出发前一晚，福瑶在祠堂上了最后一节夜校课。当她宣布要暂时离开时，教室里一片啜泣声。
\"别哭，\"福瑶强忍泪水说，\"小芳和其他几位姐姐会继续教大家。我保证，每次放假回来都会来看你们。\"
下课后，阿花追出来，塞给福瑶一个小布包：\"福瑶姐，这是我做的香包，想家了闻一闻，就不难受了。\"
福瑶打开一看，里面是晒干的野花和几粒青石坳的泥土。她再也忍不住，抱着阿花哭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全村人都来送行。王老师亲自陪福瑶去县里报到。临行前，福瑶跪下来给奶奶和父母磕了三个头。
\"起来吧，别误了时辰。\"林老根把女儿扶起来，声音沙哑，\"记住，无论走到哪，青石坳都是你的根。\"
张桂香把煮熟的鸡蛋塞进女儿包里，哭得说不出话来。奶奶则一直摸着福瑶的头，仿佛要把孙女的样貌刻在心里。
当福瑶转身走向山路时，身后突然传来奶奶苍老的歌声——那是一首古老的山歌，祝福远行的亲人平安归来。
福瑶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依然坚定地向前走着，走向那个未知却充满希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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