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北凉王庭最后的核心——数百辆各式各样的马车、勒勒车拥挤在一起,许多车辆倾覆,货物散落。
拉车的牛马惊恐地嘶鸣,相互冲撞。
衣着相对华贵却沾满尘土污渍的北凉贵族、妇孺惊惶哭喊,乱作一团。
仅存的一些王帐护卫骑着疲惫不堪的战马,在外围徒劳地奔跑、呼喝,试图维持秩序,却收效甚微。
更多的人则拥挤在河边,望着湍急的河水绝望——渡河的船只、皮筏数量远远不足,且因为混乱的争抢,许多已经倾覆在河中,顺流而下。
他们被这条突然出现的、水流异常湍急的大河拦住了去路。
天海河,这条草原北部的重要水系,在此刻成了北凉王庭逃亡之路的终结者。
柳青轻轻抚过战马光滑冰凉的毛发,目光投向河畔。
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血红色,也将那片绝望的营地笼罩在一种凄厉的暮色之中。
她身后,仅剩的一万五千余赵国骑兵,沉默地展开战斗队形。
虽然人人面带疲色,甲胄残破,兵刃染血,但那股历经血火淬炼、百死余生的煞气,却凝如实质。
“围起来。”
柳青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最终审判般的冷酷。
命令被迅速执行。
赵国骑兵如同熟练的猎手,开始有条不紊地封锁各个方向,弓弩上弦,刀枪出鞘,将这片河畔滩涂连同其中挤作一团、插翅难逃的北凉王庭最后残部,彻底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名为绝望的囚笼。
河水滔滔,暮色四合。
北凉王庭的末日,终于被追逐到了这条无名的河畔。
空气中,最后的抵抗意志正在惊恐与绝望的哭喊中迅速消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还有蔓延的恐慌。
在强大的压力下,此时,王庭内部已经开始内讧。
金顶大帐的残骸被匆忙搭起,勉强围出一片稍显“尊贵”的区域。
北凉王,那位曾经统治草原、雄心勃勃的王者,此刻瘫坐在一张歪斜的王座上,华丽的王袍沾满泥污,金冠歪斜,原本锐利的眼睛布满血丝,茫然地瞪着眼前争吵的人群。
他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脊梁都被抽走了。
“投降!必须投降!”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陈旧但整洁贵族服饰的老臣扑到王座前,声音嘶哑颤抖。
“大王!赵国兵锋已抵咽喉,我军尽没,勇士凋零,再抵抗,便是阖族尽灭啊!为了王族的血脉,为了草原各部还能留下种子,请大王……请大王速做决断!”他重重磕头,额前沾上污黑的泥沙。
“放屁!”一名满脸血污、甲胄残破的壮硕将领猛地抽出半截弯刀,怒吼声震得帐帘都在抖动。
“我北凉男儿,只有战死的狼,没有跪生的羊!拓跋老儿,你贪生怕死,休要在此蛊惑大王!我们还有忠勇的卫士,还有这数百愿意为大汗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儿郎!背靠大河,拼死一战,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杀出一条血路?拿什么杀?用你那张只会喷吐狂言的嘴吗?”另一个面色苍白、衣着华贵但眼神闪烁的年轻贵族尖声反驳。
“你看看外面!马跑不动了,箭也射完了,人连站都站不稳!赵国人的骑兵就在百步之外!你这是要拉上所有人,给大王陪葬!”
“我看是你这软骨头想拿大王的头颅去换你自己的荣华富贵!”壮硕将领目眦欲裂,刀尖指向年轻贵族。
“够了!”王座上,北凉王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却毫无气势,反而透着无尽的疲惫和空洞。
他摆了摆手,仿佛想驱散眼前的苍蝇,“让……让国师……让国师说说……”
众人的目光投向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袍老者。
他是北凉国师,掌管祭祀、沟通“天神”,在王庭中拥有超然的地位。
此刻,他干瘦的脸藏在阴影里,手中缓缓拨动着一串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念珠。
“天神的旨意……”国师的声音干涩如风吹过枯骨。
“早已明了,雪白的灾鹰指引着敌人,天海的河水挡住了生路,这是……天罚。”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扫过帐内众人。
“抵抗,或可换取刹那的尊严,但灵魂将永坠黑暗,归顺……或许能保全部分血脉,得以在异族的统治下苟活。”
这话像冰水浇在众人心头,连最主战的将领,眼中也掠过一丝茫然,还有对未知“天罚”的恐惧。
“国师!难道连您也……”壮硕将领不甘地低吼。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更大的骚动和惊呼。
“马!战马惊了!”
“有人抢船!”
“拦住他们!那是王族的船!”
帐内争吵戛然而止,众人慌忙冲出。
只见河滩上更加混乱,几匹受惊的王庭御马拖着空车横冲直撞,踩踏了不少躲闪不及的妇孺。
而在河边,十几名明显是某个实力派贵族家将打扮的壮汉,正挥刀驱散试图登船的普通贵族和护卫,强行将几个大箱笼和自己家主往两艘皮筏上搬。
“混账!那是本王的船!”北凉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边,却连一句完整的命令都发不出。
他身边的王庭护卫队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红着眼睛看向他,又看向那些争抢船只的自己人,手握刀柄,指节发白,却没有动。
其他护卫也面面相觑,士气彻底瓦解——王权,在此刻的生存面前,轻如鸿毛。
“看到了吗?大王!”拓跋老臣老泪纵横,“还未与赵人接战,我们自己就要先流干最后一滴血了!人心散了,人心散了啊!”
那壮硕将领怒吼一声,带着几十名亲信就向抢船的贵族家将冲去:“乱臣贼子!我先宰了你们!”
“保护家主!”贵族家将头目也红了眼,悍然迎上。
刀光乍起,血花迸溅。
不再是针对赵军,而是北凉人自己砍杀自己人。
惨叫声、怒骂声、兵刃撞击声,在暮色笼罩的河滩上格外刺耳。
更多的人被卷入,或是为了自保,或是为了抢夺那渺茫的逃生机会,或是仅仅因为压抑到极致的恐惧需要发泄。
王帐护卫队被冲散,贵族们各自为战,仆役奴隶四散奔逃,寻找任何可以藏身或偷窃财物的角落。
小小的内讧,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累积到极限的绝望、自私与疯狂,演变成一场席卷整个残余王庭的自相残杀。
礼仪、尊卑、忠诚、同族之情,在生存的本能面前,碎得干干净净。
金顶大帐在混乱中被撞倒、践踏。
北凉王被几个忠心尚存的老奴拖着,仓皇躲向一辆倾倒的勒勒车后,眼睁睁看着他的“臣子”和“勇士”们像野兽般互相撕咬。
他的王冠不知何时滚落在地,被一只慌乱的马蹄踏扁。
河对岸,隐约可见更荒凉的土地,却遥不可及。
仅存的皮筏在混战中有的被掀翻,有的载着少数幸运儿,或者说,率先背弃同族的狠心人,歪歪斜斜地到达对面,旋即逃向北方。
柳青依旧端坐在炭火驹上,位于包围圈的外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平静地俯瞰着河滩上这场丑陋而可悲的末日闹剧。
“自寻死路。”柳青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躲在车后、瑟瑟发抖的明黄身影上。
“等他们流够了自己的血,再派人喊最后一次话,北凉也该终结了。”她抬起头,望向完全沉入黑暗的东方天际,说道。
“告诉那位北凉王,天亮之前,跪伏于地者,可活,执兵刃站立者,无论是谁,皆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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