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大喇叭“呲——啦——”几声，像是清了清嗓子，随即，一道清亮又带着甜味的女声传遍了整个柳树湾。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县广播站‘生活新风尚’栏目。今天，我们要向大家推荐来自咱们柳树湾生产合作社的新产品——【山里红】特级果干！”
作坊院子里，正扛着一袋白糖往库房走的陆大柱，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声音——！
“……酸甜可口、回味无穷，是咱们柳树湾人用勤劳的双手和智慧的头脑，创造出的新一代健康零食！特别要提到的是，在果干的研发过程中，作坊的技术骨干陆大柱同志，凭借多年的实践经验，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改良意见，真正做到了土法子结合新科学，是咱们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
“噗——”
旁边正在挑拣果子的二丫婶子再也绷不住，笑得捶着自己的腿。
“哎哟喂，大柱、你出息了！上广播啦！”
“还技术骨干呢！听听，李家那丫头夸你呢！”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陆大柱那张黝黑的脸瞬间烧成了炭。肩上那袋近两百斤的白糖，此刻压得他骨头都在发颤，双脚灌了铅，死死钉在原地。他想立刻冲进库房，可那些哄笑声和议论声，一句句钻进耳朵，扎得他动弹不得。
广播里那道明显憋着笑的女声还在大声宣告。
“……不仅如此，作坊还推出了营养丰富的‘豆腐高能糊’，特别适合老人和孩子补充营养。想要品尝这份来自大山的馈赠吗？请认准柳树湾【山里红】品牌，省城百货大楼，即将隆重上市！”
激昂的革命歌曲旋律响起，陆大柱一个激灵，魂儿总算归位。他几乎是夹着尾巴，在满院子快活的起哄声里，逃进了库房。
“哐当”一声把糖袋子砸在地上，他靠着墙，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又粗又重。
那声音，那调侃的口气，不是李小翠还能是谁？这疯丫头，胆子也太肥了！
下午，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稳稳停在作坊门口。
李小翠一身浅蓝的确良衬衫，两条麻花辫乌黑油亮，人还没进院，清脆的声音先到了。她拎着个铝饭盒，笑盈盈地跨进来。
“江晚嫂子，我来做个回访，看看广告效果怎么样。”
她嘴上跟江晚搭话，一双水灵的眼却在院子里四下扫视，分明在找人。
江晚笑着把她迎进办公室，扭头冲院里喊：“大柱，正阳，都过来！广播站的李干事来了解情况了。”
陆大柱从烘干房那边蹭过来，脸上热气未消，脑袋耷拉着，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周正阳先开了腔，他扶了扶眼镜，一脸认真。
“李同志，今天的广播稿非常好，把我们‘天然絮凝剂’的技术核心都点出来了，又通俗易懂。”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李小翠把饭盒往桌上一放，掀开盖子，烤红薯的甜香瞬间蹿满了整间屋子。
“主要是你们的东西确实好，我只是实话实说。来，都尝尝，刚出炉的，补充补充脑力。”
她把饭盒往桌子中间一推，又不动声色地朝陆大柱的方向挪了寸许。
“尤其大柱哥，广播里都点名你是技术骨干了，可不能骄傲，以后还得跟着周技术员好好钻研，是不是？”
陆大柱的脸又开始发烫，瓮声瓮气地顶了一句。
“俺……俺算个啥骨干……”
“怎么就不是了？”
李小翠的麻花辫一甩，几步蹿到他跟前，仰着脸质问他。
“周技术员都跟我说了，那个什么‘天然絮凝剂’，不就是你的土法子？没你，他们那果汁现在还是浑水呢！这就是经验，这就是技术！”
她的话又快又脆，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过来。陆大柱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
他一直觉得，自己那点老经验，跟周正阳嘴里那些“科学”、“原理”比，压根上不了台面。可这话从李小翠嘴里出来，怎么就这么有劲，这么有分量？他看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里面没有半点玩笑，全是明晃晃的认可。
一股滚烫的气流从胸口直冲天灵盖，瞬间就把他所有的憋屈和自卑冲得一干二净。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下了这辈子最大的决心，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迎上李小翠。
“小翠，你……你先别走，俺有话跟你说。”
话音一落，他也不管屋里江晚和周正阳是什么反应，扭头就大步跨出了办公室。
李小翠先是一愣，随即两片红霞飞上脸颊。她冲江晚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快步跟了出去。
院子角落的榆树下，陆大柱站得笔直，双脚死死扒住地面。
“小翠。”
他看着她，声音发紧，但每个字都砸得清清楚楚。
“俺知道俺笨，嘴也笨，以前除了力气啥也没有。”
“可现在不一样了。俺跟着嫂子和正阳干活，俺才知道，俺这脑子，也能派上用场。”
他胸膛剧烈起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俺会继续学，学那些圈圈杠杠，学那些洋码字！俺……俺要干出个名堂！”
李小翠猛地低下头，两只手死死拧着衣角，辫梢在胸前乱晃，就是不吭声。
陆大柱的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就在他以为自己把天都聊死了的时候，李小翠忽然抬起头。她脸颊红得能滴出血，嘴角却弯了起来，眼睛里水汪汪的。
“谁要你干出名堂了？”
她嗔了他一句，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你……你往后别再当个闷葫芦就成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两条麻花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陆大d柱傻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弹，脸上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那笑意从嘴角一直蔓延到眼底，让他那张粗糙的脸都柔和了下来。
然而，这份能齁死人的甜蜜还没在作坊里化开，一通从省城打来的加急电话，就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揪紧了。
电话是陆亦川接的。
他只“喂”了一声，之后就再没出声、可脸上的血色却一点点褪得干干净净，最后铁青一片。
“啪！”
他狠狠砸下电话，大步流星冲进办公室。
屋里的江晚、周正阳，还有刚从傻乐中回过神来的陆大柱，全被他这副阎王索命的架势吓住了。
“出事了——！”
陆亦川的声音又冷又硬，不带一丝温度。
“省百货大楼刚接到通知，有部门要对咱们作坊进行‘突击卫生抽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往下砸。
“理由是，乡下作坊、生产流程不规范、存在安全隐患。在抽检结果出来前——”
他扫视了一圈屋里僵住的众人，最后吐出那句最致命的话。
“咱们所有的货，全部不准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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