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月夜带着咸湿的海风，悄悄漫进“傅氏成衣”二楼的阁楼。可云正对着一盏黄铜台灯整理医案，灯影在泛黄的《本草纲目》书页上摇曳，将药材插图投出诡谲的影子。窗外，远洋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寂寞，像极了多年前上海滩的夜晚。
“叩、叩叩。”
轻而犹豫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可云从一堆晒干的草药中抬起头，笔尖在“远志”二字上顿了顿：“谁呀？”她的声音因长时专注而略显干涩。
门外静默了一瞬，才传来细若蚊蚋的回应：“可云姐，是我。”
可云放下毛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她起身开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如同揭开一段尘封的往事。
月光下，陆梦萍垂首而立，双手紧紧绞着一方绣着玉兰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穿着件半旧的淡紫色睡衣，头发松松地编成一条辫子，额前的碎发被夜露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梦萍小姐？”可云有些诧异，侧身让她进来，“这么晚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可云的小房间整洁而简朴。靠窗的书桌上堆满医书和布料样本，墙角的衣架上挂着几件未完工的旗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和棉布晒过阳光的味道。她引梦萍在唯一的藤椅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床沿。
梦萍始终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那块已经有些皱巴巴的手帕。可云注意到，那方帕子的绣工精致，但玉兰花的针脚略显稚嫩，像是多年前的旧物。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桌上的老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可云不急，她拿起桌上的小壶，倒了杯温水递给梦萍。杯沿相触的轻响，似乎给了梦萍开口的勇气。
“可、可云姐...”她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可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可云微微一怔。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梦萍单薄的肩膀，这个曾经骄纵的陆家小姐，此刻像只受惊的小鸟，浑身散发着不安与迷茫。
“李副官和李嫂每天忙里忙外，佩姨要打理铺子，可云姐你既要帮忙，还要研究医术...”梦萍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有我...我什么也做不好，像个多余的累赘。”
可云静静地听着，心中泛起复杂的涟漪。她想起很多年前，在陆家华丽的大宅里，眼前的少女总是穿着最时新的洋装，扬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而如今，世事变迁，她们都成了漂泊异乡的浮萍。
“那天我想帮李婶晾衣服，不小心扯坏了一件客人的真丝旗袍...”梦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虽然文佩阿姨说没关系，可我知道那件衣服很贵重。我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可云的目光落在梦萍的手上——那双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却没有任何劳作的痕迹。这是一双属于闺阁小姐的手，与这个需要为生计奔波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想起白天傅文佩的叹息：“梦萍那孩子，心是好的，就是...唉，终究是娇养惯了。”李嫂也曾私下念叨：“小姐抢着要洗碗，倒摔了两个碟子，吓得我再不敢让她进厨房。”
可云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桌上一件未完工的旗袍。那是为一位老主顾定制的，衣襟上要绣复杂的缠枝莲纹样。
“梦萍小姐，”可云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你知道这件旗袍最难的部分在哪里吗？”
梦萍茫然地摇摇头。
“是量体。”可云拿起软尺，“每个人的体型不同，差之毫厘，穿着的效果就谬以千里。需要极好的眼力和耐心。”
她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里面是各种体型的身材数据和对应的裁剪方案。“文佩阿姨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量体时常常需要我帮忙。可最近铺子里生意忙，我还要整理药材，实在分身乏术。”
梦萍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我...我不懂这些...”
“可以学。”可云微笑，“梦萍小姐从小就眼光好，审美也出众。记得以前在上海，你的穿着打扮总是最时髦的。”
这是真话。陆梦萍或许不谙世事，但对时尚有着天生的敏感。可云记得，即使是在最困顿的逃难时期，梦萍也总是尽可能保持整洁得体。
那晚，可云的小房间里亮灯到很晚。她耐心地教梦萍如何用软尺测量人体的各个部位，如何记录数据，如何根据不同的体型特点提出裁剪建议。
“肩宽要量这里，放松状态下最宽的位置。”
“腰围要找准最细的地方，但不能勒得太紧。”
“旗袍的长度要根据身高和鞋跟高度来定...”
梦萍学得很认真，拿着小本子不停地记笔记。有几次她量错了，可云并不责备，只是轻声纠正：“没关系，再来一次。熟能生巧。”
月光渐渐西斜，海风带来潮湿的凉意。可云给梦萍披上一条薄毯，两人靠在一起，头碰着头研究那些复杂的数据。这一刻，昔日的身份隔阂仿佛消失了，她们只是两个在异乡相互扶持的女子。
“可云姐，”梦萍突然轻声问，“我...我真的可以吗？”
可云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期待与不安，郑重地点点头：“当然可以。梦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重要的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时，梦萍已经能够独立完成一套完整的身材测量了。虽然动作还不够熟练，但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坚定而有神采。
“明天开始，你就来铺子里帮忙吧。”可云收拾着桌上的工具，“先从简单的客人开始，慢慢来。”
梦萍用力点头，眼中有着许久未见的亮光：“我会努力的，可云姐！我一定不会让你和文佩阿姨失望！”
送走梦萍后，可云站在窗前，看着天色由深蓝渐变成鱼肚白。海平面上，一艘早班的渡轮正缓缓驶向港岛，汽笛声划破黎明的寂静。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跟着依萍学医时的笨拙与忐忑。是依萍的耐心教导，让她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如今，她也将这份善意传递了下去。
晨光中，可云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能帮助他人找到自己的价值，或许就是最踏实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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