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黑色的。
浪，是冰冷的。
快艇的引擎早已在与最后一道巨浪的搏斗中，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后，彻底熄火。
如今，它只是一具漂浮在无尽黑海上的钢铁棺材。
承载着几缕劫后余生的残魂，在冰冷的海面上，被无形的海流推着，漫无目的地打着旋。
咸涩的海风，不再是希望的信使，而是催命的寒气。
它像一条贪婪的毒蛇，无情地舔舐着“猎鹰”小队每个成员几乎耗尽的体温，带走他们身上最后一丝热量。
他们活着。
但也仅仅是活着。
石云的意识，在剧痛与虚脱交织的深渊中沉浮。
他的身体像一个被彻底榨干的海绵，四肢百骸都散发着一股腐朽的酸臭味，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荡然无存。
然而，比身体的空虚更恐怖的，是他脑海中那个反复回响的、不属于人类语言的意念。
冰冷，威严，如同神明透过时空裂隙投下的审判。
“……‘衔尾蛇’已出动。”
衔尾蛇……
这个词，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刺，深深扎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中枢。
是比“判官”更恐怖的敌人？
还是“永生之环”内部负责清理门户的、更为致命的裁决者？
这个念头，让他无法得到片刻安宁。每一次短暂的昏沉，都会被这个声音带来的刺骨寒意瞬间惊醒，坠入更深的疲惫。
夜枭瘫坐在他身旁，那双曾经能在数据海洋中翻江倒海、敲击出无数代码洪流的手指，此刻正徒劳地敲击着早已烧毁、只剩一片刺眼乱码的便携式电脑。
他的世界，第一次失去了数据的支撑，变得一片空白。
这种与世隔绝的恐慌，比任何枪伤都让他感到绝望。
他喃喃自语，像在梦呓：“断了……全断了……我们成了孤岛……”
血蝠正用匕首割开自己的裤腿，动作粗暴得像在屠宰一头野兽。
海水浸泡过的伤口泛着惨白的颜色，但他毫不在意。
他将那块浸透了最后一瓶烈性酒精的布条，缠上鬼影血流不止的手臂时，动作却又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操！这帮杂种，真他-妈够劲儿！”他低声咒骂着，像是在发泄，也像是在用这种方式驱散彼此心头的寒意。
鬼影一声不吭。
他那只完好的手，依旧稳如磐石，将最后一管高浓缩营养剂精准地扎进血蝠的大腿。他的目光，则死死锁定着海天相接的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进行着无声的对峙。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当天边，那抹象征希望的晨曦，终于顽强地刺破了厚重的夜幕。
一艘涂着海军灰的庞大驱逐舰，如同从黎明中劈波斩浪驶出的钢铁巨兽，出现在他们模糊的视野里。
那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旗，让几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湿润。
……
驱逐舰，指挥中心。
当“猎鹰”小队成员被接上舰，送入医疗舱，看似一切都已安全时，一名年轻的信息技术员，正死死地盯着面前一块加密通讯屏幕。
他的额头，布满了冷汗。
“报告！监测到异常数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孔建华政委大步走来，他眼中的血丝比甲板上的油漆还要厚重，整个人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怎么回事？”
“报告政委！”技术员猛地站起，脸上满是惊骇与不解，“就在我们与‘猎鹰’小队建立通讯链接的一瞬间，疑似遭到一次超短波、量子级的‘窥探’！”
他指着屏幕上一闪而逝的幽灵数据流，声音发颤。
“持续时间0.01秒，无法追踪，无法定位，甚至无法确定它的来源！”
“它就像……像深渊，朝着我们的方向，不带任何感情地，睁了一下眼睛。”
孔建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永生之环”，已经盯上了他们。
……
冰冷的医疗舱内，无影灯的光芒柔和却不容抗拒。
石云的身体被固定在病床上，带着体温的高能营养液，正通过输液管缓缓注入他几近干涸的血管。
伤势在以惊人的速度修复，但他的灵魂，却坠入了另一层地狱。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猛地从他大脑最深处炸开！不是伤口的痛，而是一种信息过载的、撕裂灵魂的剧痛！
起初，他“听”到身旁心电监护仪内部，微弱的电流冲刷过核心芯片时发出的“滋啦”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他的耳膜。
很快，他“感知”到了更多。
咚…咚…咚…
不是我的心跳！
是孔建华政委的！他站在医疗舱外，他的每一次心跳，都像一柄裹着悲伤与后怕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骨上！压抑、决绝……他强装的镇定，在我耳中就是最刺耳的谎言！
脚步声……来了！门外，一个年轻护士，她的心跳是另一种频率——敬畏、紧张、还有一丝……崇拜？该死！我为什么能‘尝’到她情绪的味道！这些情绪像无数根带电的丝线，强行钻进我的脑子，要在我颅内织一张网！
然后，范围在扩大！
他甚至被迫“成为”了这艘庞大的钢铁战舰！他能“尝”到一名舵手对家乡妻女的思念，那味道是咸的；他能“闻”到一名雷达兵对战争的恐惧，那气味是生锈的铁；他能“触摸”到每一个士兵心底名为“守护”的炙热信念，那温度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灼伤！
上千份不同的情绪，上千种不同的人生，正通过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将他的自我意识彻底撕碎、吞噬！
“我听见的不是声音，是人心。”
“是疲惫、是恐惧、是希望……是爱，是恨，是欲望，是忠诚……”
“这片感知的海洋，快要将我淹死。”
石云的内心在无声地嘶吼。无数被放大的、混乱的、本不应被人类感官所捕捉的细节，像一场毁天灭地的信息风暴，野蛮地冲入他那刚刚经历过极限透支、毫无防备的意识之海，要将他尚未愈合的灵魂彻底撕碎！
“呃……啊——！”
石云再也无法压抑，发出一声野兽般痛苦的闷哼，额头青筋瞬间坟起，汗珠如雨而下，整个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弓起、颤抖。
孔建华脸色大变，几乎是本能地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医生！快！病人出现异常应激反应！”
石云死死地闭着眼睛，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但没有用。他的眼皮，无法隔绝灵魂的“聆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终于绝望地明白，自己身体的透支，并非是失去，而是以一种更残酷、也更强大的方式，迎来了新生。
从这一刻起，他被迫用灵魂去感知这个世界的每一丝脉动。
无论是光明，还是深藏于地下的、最深沉的黑暗。
这，或许才是“守夜人”真正的、无法逃脱的宿命——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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