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出发点的伊利丝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肺里火辣辣地疼。她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向刚刚走过的那条路。
它又变回了从外部看时那笔直、朴实的样子，静静地延伸向黑暗，仿佛刚才那场通往深渊的死亡幻觉，只是她一个人的臆想。
此刻，在缠结区的另一侧，格里夫等人正在不安地等待着。
安似乎是在地上划拉线条的时候，不小心让灰尘进了眼，正蹲在地上，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揉着眼睛。周围的大人们并没有特别关注这一点，安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可能困了，也可能累了，他们都没太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悬在对伊利丝的担忧上。
伊利丝解下腰间的水囊，拧开盖子，一边大口地喝着，一边再次向另一侧的队友们传达消息。
“不行，走不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直接说话。众人的心也跟着她的话语猛地提了起来，费舍尔立刻向格里夫身边靠了过来。
格里夫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伊利丝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喝水声，以及她因喘息未定而有些急促的吞咽。这种诡异的传声模式，真实得令人发毛，又虚幻得像一场梦。
他从她语调里的急促和慌张听出，探索的路上一定出事了。
“伊利丝？怎么了？”他赶忙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伊利丝连连吐出几口长气，才说到：“我看到有出口，有会动的条状物影子……还有，我掉进了雾海。”
“掉进了雾海？！你怎么样？受伤了吗？严重吗？还能不能回来？”格里夫的声音一下子绷紧了。
“不是我，”伊利丝回答，“是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那现在的你是？伊利丝你把我弄糊涂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解释不了。”伊利丝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可能有出口，但是也可能是假的。另一个我，可能也是假的。中间的路原本是笔直的，但我反应过来后，它又成了下沉通向雾海里的……总之，走不通。”
“……你是伊利丝吗？” 格里夫的话刚说完，气氛一下子凝住了。
“我当然是！”
伊利丝声调高了起来，带着被质疑后的恼火，“这里连具尸体都没有，除了我还有谁会和你说话！”她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又变得混乱起来，“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担心我是雪花人变得？我没有像……”
一个熟悉的名字就在嘴边，但她却突然卡壳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反正……我很正常，那个我也是…都不是雪花…不对，正常才不对。”
伊利丝抬起了手，放在眼前，看看手背又看看手掌。
“放松点，先喘口气，伊利丝。”
格里夫的声音放缓，试图安抚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明白了，总之中间的路是不能走的断头路，但是你又感觉有出口，对吗？”
“对。”伊利丝应道，她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而且我总觉得，那些缩进出口的条状东西……很熟悉。”
“我们只能推测，这三条路一定和离开这个区域有关系。”格里夫试图将混乱的局面拉回理性的轨道，“你先注意安全，我想想。”
蹲在地上的安，动作更大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久了的缘故，她觉得眼睛不适的同时，还有些头晕。
她闭着右眼，摸索着想扶着东西站起来，可手不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呀！”
一声吃痛的轻呼，终于将众人的注意力从伊利丝那边，拉到了安身上。
亚敏立刻上前，蹲下身扶着安：“怎么了，安？”
“没事，姐姐。是眼睛又不舒服了……还有，手扎了一下……”安指了指自己的手背。
亚敏抓过安的手仔细检查，还好，只是留下了一个细小的红点，并没有明显的伤口。她松了口气，随即转头去看，到底是什么扎了安。
这一看，让她也吓了一跳。
之前还在平台边缘活动的那些黑色细枝管网，不知何时已经从边缘，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他们身边，非常纤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尽管数量不多，但这令人打心底生厌的东西，突然的出现还是让人感到不舒服。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呼天喊地的大事。巨大的缠结之树就在面前，与之相比，这几根零散的细枝根本没什么威胁。而且一直以来的观察也说明，这些东西似乎对他们不感兴趣，只关注金色脉络，不会主动攻击。
费舍尔和亚敏交换眼神，自觉地开始在周边重新检查情况。
安则从自己的小包里，摸出海伦娜医师给她的那个小药瓶，仰起头，小心翼翼地给眼睛上药。
格里夫也走了过来，蹲下身，关切地问道：“安，还好吗？”
安擦完药，抬起头看着格里夫，刚想说“我没事……”，话音却顿住了。
她就那样看着格里夫，眼神慢慢地失去了焦点，瞳孔微微放大，像是在透过格里夫的身体，看着什么不存在于这里的东西。
“安？”格里夫喊了两句。
安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定格住的小小雕像。
格里夫凑近了些，他能清晰地看到，安的右眼眸子里，正浮现出一圈极其细微黑色花纹。
他心头一紧，连忙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安的肩膀。
亚敏见状安没有反应，想起了在歌德伯格准备出发前，安“看见”皮普真实身份的那一幕，也正是那次能力的展现，让卡琳最终决定带上安。
“别动她！”亚敏赶紧按住了格里夫的手，“格里夫，千万别强行打断她！这应该是她那种能力又出现了，我们不知道打断会有什么影响！”
安只觉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旋转，格里夫那张焦急的脸，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乱，开始扭曲、拉长，最后彻底消失在一片旋涡状的光芒里。
这一次，她只是稍稍害怕了一瞬，便很快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那个奇怪的视觉又出现了。
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改变。
安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由白金二色交融、如同细碎沙砾组成的小路上。脚下的触感温暖而坚实。
不远处，无数金色的脉络从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圆形洞口中延伸而出，如同大树的根系般开枝散叶。它们精巧地交织着，构成了她脚下这条路，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一个女人正走在前方，她的模样模糊不清，但身形优雅。她正沿着这条光之道，一步步地，走向那个散发着白光的洞口。
整个世界宁静而神圣。
突然，画面色调快速变化，像一盏灯被猛地关掉。
一道刺眼的闪影过后，那个女人消失了。
紧接着，金色的脉络忽然间被从洞口里喷涌而出的黑色管网野蛮地包裹、吞噬。那温暖的白光被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断扩张的黑暗。
黑色管网以恐怖的速度蔓延开来，曾经神圣的白金色道路，在它们的侵蚀下迅速崩解、消散。
安想尖叫，想后退，但她的身体像被冻结在了原地，双脚如同在地面生了根，和以往触发时一样，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黑色的管网不断逼近，像一片涌向沙滩的黑色潮水。
那片汹涌的混沌在她面前停下，扭曲、盘绕，像是在观察她，又慢慢汇集成一个尖锐的黑色螺旋，窒息般的停滞后猛然间直直地向她的右眼射来。安连眼皮都没办法闭上，在恐惧中，场景结束了。
安恢复了过来，像一个溺水者被猛地拽出水面，身体剧烈地一颤，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格里夫连忙搂住她摇摇欲坠的小小身体，让她靠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
“安？感觉怎么样？”
安喘息着，将脸埋在格里夫那件粗糙的防水服里，闭着眼睛，声音闷闷的：“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我……我还好，没事。”
她忽然想起了之前卡琳姐姐说过的话——她的“看见”，也许能帮助大家。这个念头给了她一丝勇气。
安从格里夫怀里稍稍抬起头，鼓起勇气说：“我……我又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了。”
格里夫和亚敏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得到了确认。他刚准备开口询问，安就已经自己说了出来，将她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从神圣的金色道路，到被黑色管网野蛮侵蚀的整个过程，用还有些颤抖的、断断续续的语言，描述给了他们听。
格里夫听完，立刻联想起了伊利丝刚刚描绘的那三条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伸出宽大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安的头，然后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将她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让安趴在自己的肩头休息。
他转身，朝着缠结区的方向大声喊话：
“伊利丝！能听见吗？有新情况！小家伙的能力又出现了，看到了新东西！前往下一个区域的出口，可能和黑色的路有关！”
另一侧，伊利丝听到这话，立刻从地上站起，一边回应格里夫，一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还有一条金色的路！”
“安看到黑色最终漫过了金色！金色的脉络原先是从一个出口里出来的，然后被黑色的侵蚀掉了！”
格里夫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而且你之前不是说，金色和黑色看起来像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来的吗？但如果是我们想错了，它们一开始是同一个方向，只是被侵蚀之后，看起来才像两个方向？实际上，我们正处于侵蚀的交界处？”
他顿了一下，将自己的推论说了出来：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黑色管网的来源地，就是我们要去的方向了！”
格里夫的推论让伊利丝再次观察起面前的三条路来。
侵蚀的交界处……黑色管网的来源地……
左边那条由无数黑色管网拧成，表面泛着油腻的光，像一条通往地狱的漆黑甬道，很明显符合格里夫的推论。单从观感上，它看起来绝对比另外两条路都要危险。
“伊利丝？”格里夫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征询的意味，“要不要先回来？我们再商量一下。”
伊利丝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她看了一眼中间那条刚刚让她差点万劫不复的路，又看了一眼那条散发着微光、却同样不知通向何方的金色溪流。
回去，然后呢？商量完了结果还是要回到这里，一来二去反复通过缠结区危险性不说，消耗大量力气再去探索别的路，那更危险。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了在歌德伯格出发前，安第一次在大家眼前展现能力的时候的场景和说出的话，在之后被证实皮普就是疯岩的那一幕。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被表象所迷惑，只有这个孩子，用她那双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眼睛，看穿了真相。
那一次的“看见”，为他们打开了僵局。
这一次……
伊利丝深吸了一口气。在这片连物理法则都变得不可信赖的地方，或许，这种超越常理的“直觉”，才是唯一可以依赖的罗盘。
她做出了决定。
“不用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决断，“来回跑反而对我不利，我愿意相信小家伙。我现在出发了。”
说完，她不再犹豫，起身径直走向了那条完全由黑色管网构成的道路。
她站在路的起点，能感觉到从路面上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排斥感，空气也仿佛在这里变得更加凝滞。
伊利丝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尽管那里空无一物，她迈出了第一步。
靴底接触到黑色管网的瞬间，并没有传来预想中的坚实触感。
她的脚像是踩在了一层厚厚的垫子上，特殊的触感让她选择低头观察，伊利丝有些惊讶的发现，自己的鞋底实际上没有真的踩在这些黑色的路面上，而是与路面保持着微小却无法被逾越的一点点距离，她是实际是悬浮在路面之上的。
紧接着，身后噼里啪啦的声音消失了。
其他的感觉，就和走上中间的路时一样，但又沉重了几分，那份厚重感让她总有回忆往事的念头，她甩了甩头，暗自打气，继续前进。
回到平台另一侧，安因为眩晕，一直闭着眼趴在格里夫的肩膀上。直到伊利丝声音传来，宣告着行动的再次开始，她才倔强地抬起了头。
她不想再给格里夫带来麻烦，消耗他的体力。她知道格里夫选择抱着她，只是担心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无法好好休息。
安半眯着眼，用还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格里夫叔叔……我没事了，可以下来站着的。”
格里夫点了点头，慢慢地将她放回地面。他看着安，却发现了一点异样。
那只刚刚还浮现着纹路的右眼，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雾，失去了往日灵动的光泽。
格里夫的怀抱很稳，但安的世界还在轻轻地晃。
安眨了眨眼，想把那阵眩晕甩掉。
左边的世界清晰了一下，然后又随着眩晕变得有些模糊。但右边……右边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安又用力地眨了几下。
还是那样。
左眼看到的东西会随着眼皮的开合而重新出现，但右边的那一半视野，始终是一种奇怪的，静止的灰色。
安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左眼。
一切都消失了。
不是黑夜的那种黑，也不是闭上眼睛的黑。那是空洞的，什么都没有的“无”。
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又试了一次。
用手掌紧紧地盖住左边的脸。
还是那样。一片空无。
安颤抖着，换了一只手，捂住了右眼。
格里夫的脸，亚敏姐姐的眼神，远处费舍尔紧绷的轮廓……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一半，其余的都被藏在了那片无中。
安慢慢地放下了手。
她世界变窄了。
本该出现在右边的那一半，像是被那个黑色的螺旋，永远地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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