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四十五分，严新的玻璃门被推开，慕容瑶照常踩着平底鞋走进办公区，黑色短款羽绒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米色圆领毛衣，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暖光。她将头发扎成马尾，发尾随着步伐轻轻摇，在肩胛骨上方划出利落的弧线。
像往常一样刷卡，坐电梯，与遇到的同事寒暄，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宴会和那些讯息从未发生过。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都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里。
办公区已经来了不少人，键盘敲击声和电话交谈声交织成熟悉的白噪音。慕容瑶微笑着和同事们打招呼——市场部的王姐正在泡茶，茶香氤氲中向她点头致意，老张推了推眼镜回应她的问候，镜片上反射着电脑蓝花，几个实习生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文件。
他们的眼神与往常无异，但慕容瑶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宴会的事情还没传开，或者只是成年人的演技太好。
她很熟悉这种职场生态——表面风平浪静，地下暗流汹涌。
她放下包，脱掉羽绒服外套挂起来，顺手将百叶窗降下几片。阳光被切割成细长的光带，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慕容瑶转身，看见张雪抱着一叠文件站在工位旁，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
“早。”慕容瑶强作镇定，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她指了指桌上的纸袋，“路过，给你带了我家附近那家可颂。”
张雪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她小跑过来抓起纸袋打开，浓郁的黄油香气立刻飘散开来。“姐，你没事吧？”她压低声音，眼睛不安地瞟向四周，“周末的时候，李敏她们在群聊里到处传，说你在宴会上……”
慕容瑶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她的声音平静地不像话，“说我什么？”
“说你把小萧总迷得神魂颠倒，当众把她们赶出宴会。”张雪凑得更近，“还说你和叶家大少爷关系匪浅，三个人在宴会上……”她突然住口，因为慕容瑶的脸色已经变了。
慕容瑶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办公区。李敏和刘佳正拿着什么东西互相推搡，鬼鬼祟祟地往这边走，却在看到她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退了回去，差点撞上身后的同事。
“别听她们的。”慕容瑶坐下来，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蓝光映在她脸上，照出眼下淡淡的青黑，这几个晚上她都没有睡好。
显示器上的待办事项列表长得令人绝望，最上方标红的“萧氏项目进度报告”格外刺眼，仿佛在嘲笑她的逃避。
“而且她们还说前几次小萧总过来就是特地来找你的……”张雪小声把听到的八卦告诉她，“现在……说什么的都有，姐，你和小萧总……”
“老同学。”这个词一出来，慕容瑶心里一阵翻腾，要是让萧莫知道又要生气，不，他已经在生气了，那晚的对话历历在目。
她知道萧莫为什么生气——怕自己又被萧生盯上，六年前的绑架，他们知道萧生是主谋，可惜没有证据。如今历史重演，他怎么会不生气。
慕容瑶盯着电脑屏幕，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键盘声、电话铃声、同事们的谈笑声，此刻都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在她耳中嗡嗡作响。
她早料到会这样，出现在那么重要的宴会中，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可能不会传开。可当真正置身这样的环境之中，她还是觉得难受。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那种被无数双眼睛窥探的感觉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她如芒在背，手指无意识地扎进掌心，又松开。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她和萧莫有亲密关系”，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她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太可笑了，她盯着屏幕上的报告，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那些人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不在乎她和萧莫六年前就结束了，更不在乎他们现在究竟有没有进展。他们只想要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可以评头论足的对象。
她太清楚职场的游戏规则了——现在在那些人眼里，她不再是“项目组长慕容瑶”，而是“萧莫的女人”。这个标签会掩盖她所有的能力和努力，会让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专业形象毁于一旦。
说不心塞是假的，毕竟她真情实感付出过，也知道职场最忌讳的就是真情实感。可是她是人啊，用心做的事被否认还是会委屈，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管他们贴什么标签，只要不影响她的收入，说就说吧，心情只能慢慢调整了。
茶水间并没有人聚集，但各个聊天群已经聊开了，慕容瑶的后背绷得笔直，她能感觉到有几道视线正黏在自己身上。
更可怕的是——她有很强的预感，事情在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这种突如其来的失控感让她很不安。
王思和李沫拎着自己的早餐进来时，两人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和慕容瑶的表情。王思手里的豆浆杯被她捏得变了形，塑料吸管弯成一个尴尬的角度。
“你们也知道了？”慕容瑶头也不抬地问道，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无意义的字符，文档里出现一排乱码，她发现了又删掉，干脆关掉文档，调出待办事项。
王思和李沫对视一眼，点点头。2组这边办公区的气氛突然变得安静，他们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安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现在连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那个……”李敏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犹豫。慕容瑶缓缓转头，看见她站在两步之外，两个大拇指的指甲互相刮来刮去，精心修饰的美甲已经有些斑驳。“宴会的事……对不起啊，慕容组长。”
键盘声戛然而止，慕容瑶松开手，看过去，看见李敏脸上罕见的窘迫。更让她惊讶的是，刘佳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其中一杯杯壁上还凝结着水珠，在空调暖风中缓缓滑落。
“慕容姐，你的拿铁。”刘佳把两杯咖啡放在桌上，声音比蚊子还小，“不加糖，双份奶。一份是冰的。”
她甚至记得慕容瑶的口味，这比道歉本身更令人意外。
整个办公区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其他同事假装工作，实则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市场部的王姐拿着文件夹假装路过，来回走了三趟；老张的眼镜滑到鼻尖都忘了推；连平时最专注技术的几个程序员都频频往这边张望。
“你们吃错药了？”慕容瑶挑眉，接过咖啡抿了一口——温度刚好，奶的比例也分毫不差。咖啡的微苦在舌尖蔓延，与心底那股荒谬感奇异地融合。
是谁出手了吗？
李敏的脸涨得通红，精心打理的卷发都失去了活力，“我们……我们就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人掐住。
“所以我们错了！”刘佳突然提高音量，引得老张的眼镜彻底滑落。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吸气声，同事们纷纷低头假装忙碌，键盘敲击声瞬间密集如雨，仿佛在掩饰刚才的尴尬。
慕容瑶差点被咖啡呛到。过去还趾高气扬的两个人，今天突然变脸，这转折未免太戏剧性，心底那股难言的荒谬感席卷她的全身，她突然想笑出声。
“为什么道歉？”慕容瑶冷声问道，她眉头紧皱，盯着两人，“谁？”
李敏和刘佳相视一眼，有些疑惑她的问题，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啊？慕容组长，你什么……”
“我们不明白。”刘佳懵懵地说。
慕容瑶仔细分辨她们的表情，确定她们没有撒谎的同时又无语到极点。
真可笑啊，只是知道自己和萧莫、王笑书有关系，态度都能如此快地转变，这不正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她和萧莫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拥有让人轻易改变立场的东西。这两人还是表现出来的那一类人，剩下的人呢？她眼眸里没有一点笑意，她环顾四周，看向每一个看过来的人。
她刚想说话，余光瞥见沈甜站在走廊尽头，脸色苍白得像鬼，粉底都盖不住眼下浓重的青黑，她今天罕见地没穿高跟鞋，平底鞋让她看起来矮了一截。
“你们先回去工作。”慕容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她走向沈甜时，感觉整个办公室的视线都黏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
她抓着沈甜的手腕走进茶水间。里面本来在聊天的几个同事见状，立刻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鱼贯而出，最后一个甚至“贴心”地带上了门。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茶水间里弥漫着咖啡和茶叶的香气，咖啡机还在发出轻微的运作声。慕容瑶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孩——近距离能看到她浮肿的眼皮和微微发红的鼻尖，显然哭过。
“你是他那个初恋？”沈甜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她直直盯着慕容瑶的眼睛，像是要看穿什么。
她今天穿了件高领毛衣，衬得小脸可怜兮兮的，手里攥着一个精致的手包，指节泛白，金属链条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慕容瑶脸色瞬间变了。她不想骗沈甜，但承认这个事实又太过残忍。灯光照在沈甜精心修饰的睫毛上，在脸颊投下一小片阴影。
“谁告诉你的？”慕容瑶喉咙发紧，双手攥紧拳。
“是不是？”沈甜坚持问，声音提高了八度，震得咖啡机都“嘀”了一声，完成最后的冲泡程序。
慕容瑶最终点点头，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窗外突然飘过一团厚云层，挡住阳光。
“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的笑话？”沈甜突然拔高声音，瞪圆的眼睛里闪着水光。她手指紧紧攥着毛衣下摆，骨节泛白。
“我没有。”慕容瑶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又在半空停住，“招商会那天我才知道你们…… ”
“慕容瑶！”沈甜突然打断，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冷笑连连，“你就这样看着？”
慕容瑶垂下眼眸，她停顿了一下，苦涩地说道，“就算我知道，我跟他早就分手了，真的……”
“装什么装！”沈甜猛地转身，手包撞到茶水台，一支口红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金属外壳在地砖上滚了几圈。“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这副永远冷静的样子！”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精心打理的卷发随着激动的动作扫过慕容瑶的脸颊，带着甜甜的香气。
慕容瑶叹口气，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洁白的纸巾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茶水间又静默了下来。
“沈甜，”慕容瑶的声音很轻，看着她说，“我还能如何？”
沈甜没有接纸巾，而是死死盯着慕容瑶的眼睛，像是要看穿她的灵魂，“你怎么能看着我追求他？”
茶水间的温度似乎随着她的质问降到了冰点。
“我和他都过去了。”慕容瑶苦笑，“我们走不到最后。”
“骗子！”沈甜的声音劈了叉。
“我没有……”慕容瑶靠近她，望着她。
“不！”沈甜断然说道，声音里带着嘲笑，“你是仗着他还喜欢你，你知道我不会成功，呵呵，慕容瑶，你一点都不坦诚！”
慕容瑶瞪大双眼，沈甜的话像是一记耳光抽在她的心上。她僵在原地，那些虚伪的借口被彻底撕开，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慕容瑶的辩解卡在喉咙里。
沈甜也愣住了，她第一次看到慕容瑶是这样的表情，责备的话一时之间说不出口，她突然好奇，声音低了下来，“你呢？你还喜欢他吗？”
茶水间突然陷入沉默。饮水机烧开，指示灯跳转，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慕容瑶的指尖微微发凉，她想起萧莫的眼神，想起他西装上残留的温度，想起他的话。
“这不重要。”慕容瑶眼眸中涌上眼泪，她垂下眼，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哈！”沈甜看懂她的表情，冷笑一声。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口红，金属外壳已经磕出了一道凹痕。“你知不知道叶飞雪……”她突然住口，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慕容瑶没反应过来，皱眉：“叶飞雪怎么了？”
沈甜抿了抿嘴，她突然转身拉开茶水间的门。走廊上的几个同事立刻作鸟兽散，假装刚刚路过。“没什么。”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就嘴硬吧，“别跟我说话。”
慕容瑶长舒一口气，却吐不尽心中的郁气，她靠在茶水台上。这时，云层散开，阳光照进来，照在她的侧脸上，手机震动，她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两条未读消息，来自叶飞雪。
——我有个未完结的重要案子飞伦敦，过两天回来，到时候见面。
——我一个人住噢。
慕容瑶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敲下“好的”，配一个可爱的表情包。窗外，一群不知名的小鸟飞过，留下一行光影，飞走了。
远处传来同事们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和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平凡的工作日一如既往。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慕容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脑子里一片空白。
咖啡机又开始运作，发出沉闷的嗡嗡声。慕容瑶取出一个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水流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的躁动。沈甜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你是仗着他还喜欢你。
可是，我现在又能如何啊……萧莫现在在做什么？箫生会怎么做？这些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扔掉纸杯，走出茶水间，又恢复成那个干练的慕容组长。
百叶窗的影子在地板上缓缓移动。一切如常，却又完全不同了。
办公室里的人来了又走，打印机吐出一沓又一沓文件，咖啡机的水位线不断下降。她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处理着邮件、报表和会议，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回应着同事们或明或暗的试探。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签名都耗费了比平时多三倍的注意力，每一封邮件都检查了至少两遍才发送。
“慕容组长，这份文件需要您过目。”实习生小心翼翼地将文件放在她桌上，眼睛却不住地打量她，像是要在她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谢谢。”慕容瑶头也不抬地接过，她仔细翻着手中的文件，最后签字笔在纸上划出流畅的线条。她的办公桌整洁如常，连笔筒里的文具都排列得一丝不苟，唯有桌角那杯满满的茶水暴露了什么——她今天破天荒地没有按时喝完茶水的量，杯中的茉莉花茶已经凉透。
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区的人陆续离开。张雪临走前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几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慕容瑶盯着电脑屏幕，直到最后一个同事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终于松懈下来，肩膀垮成一个疲惫的弧度。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背肌已经绷紧了一整天，现在酸痛得像是被人揍了一顿。
她不能自证，也不会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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