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向阳的存在,像一颗落入古井的石子,在地道死寂的水面上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这涟漪并非欢腾的浪花,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紧迫的责任。他的每一次微弱的啼哭,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在无声地拷问着每一个成年人:我们能否为这个孩子,挣得一个看到真正阳光的未来?
答案,无人知晓。但行动,已然开始。
一、土壁上的课堂
老秀才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地底的潮湿和匮乏,加速消耗着他本就年迈的生命。他的咳嗽越来越频繁,脸色蜡黄,时常在授课时不得不停下来,靠着土壁喘息良久。
但他教孩子们认字的“课堂”,却从未真正中断过。那盏豆大的油灯,成了地道里最稳定、最神圣的光源。
“今天,我们学这个字——”老秀才用颤抖的、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小截宝贵的木炭,在相对平整的土壁上,缓缓画下了一个结构复杂的字:“传(传)。”
孩子们盘腿坐在干草上,仰着小脸,努力辨认着。
“这个字,左边是‘人’,右边是‘专’(专)。意思是……一个人,把一样东西,专心致志地、一代一代地交下去。”老秀才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庄重的意味,“传什么呢?可以是一门手艺,可以是一个道理,也可以是一段……不能忘记的记忆。”
他放下木炭,目光扫过孩子们懵懂却认真的脸庞,又越过他们,看向更深处黑暗中那些默默聆听的成年面孔,最后,落在了被李大姐抱在怀里、襁褓中的向阳身上。
“咱们现在,在这地底下,缺衣少食,命悬一线。”老秀才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地挤出,“但咱们不能忘了,咱们是‘人’。人之所以是人,不仅仅是为了喘气活着,还因为咱们会‘传’。”
他指着土壁上的“传”字:“咱们得把该怎么种地、怎么盖房、怎么认字、怎么明理……把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让咱们能活成‘人’的东西,传下去!传给向阳,传给你们的弟弟妹妹,传给所有以后能活在阳光下的孩子!”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佝偻着身体,几乎喘不过气。顾清欢连忙上前,轻轻为他拍背。
咳喘稍平,老秀才抬起头,昏花的老眼里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他盯着顾清欢,又像是透过她盯着所有人:“不能断……根脉……不能断在我们手里……就算咱们这些人……都死在这地底下……也得让这些东西……跟着向阳……见着光!”
这话语,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地道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炮声的闷响。
顾清欢看着老秀才那因激动和病痛而潮红的脸,看着他身后土壁上那个歪歪扭扭却力透“土”背的“传”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
她忽然明白了老秀才,明白了赵铁柱,明白了所有在这绝境中依然坚持着什么的人。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几条性命,更是那条看不见的、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文明根脉。这条根脉,比任何个体生命都更悠久,也更脆弱。
二、铃铛与名字
老秀才的病,终究是撑不住了。在一个寒冷的清晨,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截写完了“传”字的木炭。他没有等到胜利,甚至没有等到向阳学会叫一声“爷爷”。
地道里弥漫着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化悲愤为力量的沉默。人们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白布(实际上是撕碎的旧内衣)为他裹身,在一条僻静的岔道里,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到极致的葬礼。没有棺木,没有坟茔,只有一捧捧冰冷的黄土。
下葬前,赵铁柱抱着小向阳,来到老秀才的遗体前。孩子似乎感受到了肃穆的气氛,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
“老先生,”赵铁柱声音低沉,“您放心地走吧。您教的字,您讲的理,咱们记下了。只要还有一个孩子在,只要咱们顾家……不,只要咱们中国人还有一口气在,这东西,就断不了!”
顾清欢站在一旁,泪水无声滑落。她走上前,从怀里掏出那枚贴身珍藏的铜铃,犹豫了片刻,然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红绳系在了老秀才那已经冰冷僵硬的手腕上。
“先生,”她哽咽着说,“这铃铛,陪着您。黄泉路上……响着它,就不孤单了。也让它替我们……告诉那些早走的先辈,东西……还在传。”
她相信,这枚穿越了无数劫难的铜铃,会懂得她的心意,会陪着这位在生命最后时光里,依然执着于“传承”的老人,走完最后一程。
葬礼结束后,顾清欢找到李大姐和赵铁柱,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想教孩子们……认字。”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认得不多,都是以前太奶奶和……和刚才那位老先生零碎教的。但我想,能教一个是一个。不能让孩子们……成了睁眼瞎。”
李大姐红着眼圈,连连点头。赵铁柱看着顾清欢,这个一路逃亡而来、原本怯生生的女孩,此刻眼中燃烧着他熟悉的、属于这片土地的不屈火焰。他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清欢,你来!需要啥,跟大伙说!”
于是,顾清欢接过了老秀才留下的那截木炭,成为了地道里新的“先生”。她教的字更简单,更多的是结合太奶奶讲过的《刍狗纪》故事。
她在土壁上画下“火”字,就给孩子们讲青禾原的祖先如何保存火种,钻木取火。
她画下“水”字,就讲陈怀安如何带领人们挖掘坎儿井,向地下要水。
她画下“舟”字,就讲林昭棠如何驾驭“破浪号”,搏击风浪,寻找新家园。
她画下“煤”字,就讲沈砚秋如何在地下挖掘“黑金”,又如何为了活命与人斗争。
她把那些遥远的故事,和眼前的地道、身边的苦难联系起来,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先辈,从来都是在各种“天地不仁”的境遇里,挣扎着、学习着、传承着,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小向阳还太小,听不懂这些。但顾清欢常常抱着他,指着土壁上的字,一遍遍地念给他听。她相信,这些声音,这些故事的碎片,会像种子一样,落在他纯净的心田里,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她还给向阳起了个大名,不再仅仅是乳名。
“就叫顾承志吧。”她对李大姐说,“继承的‘承’,志向的‘志’。继承所有不该被忘记的,立下走向光明的志。”
李大姐含着泪,用力点头。顾承志。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沉甸甸的希望。
三、地上的消息与地下的根
时间在地底的黑暗中缓慢流淌,偶尔会有一些模糊的、来自地上的消息,通过秘密渠道传递下来。有时是好消息,比如游击队又炸了一座炮楼;有时是坏消息,比如哪个地道被发现了,伤亡惨重。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在地道里流传,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希望与绝望,如同潮汐,在地底人们的心中起伏。
但无论消息好坏,顾清欢的“土壁课堂”没有停止,赵铁柱带着人的警戒和修缮没有停止,人们对小承志(向阳)的呵护也没有停止。
一天,顾清欢在教孩子们认“根”字时,外面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震得地道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面露惊恐。
顾清欢自己也心跳如鼓,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没有中断教学,而是指着土壁上的“根”字,声音清晰地问道:“你们知道,什么是‘根’吗?”
孩子们茫然地摇头。
“根,就是树埋在地底下的部分。”顾清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你看不见它,但它拼命往下扎,往里钻,吸取水分和养分,才能让地上的树干长得高,树叶长得茂。”
她顿了顿,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继续说道:“咱们现在,就像这‘根’。咱们在地底下,外面在打仗,很危险。但咱们在这里认字,学道理,照顾小承志,把先辈们的故事记在心里……咱们就是在往下‘扎根’!”
她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渐渐平静下来的脸庞:“只要根还在,扎得深,就算地上的树干被砍了,被烧了,等到春天,还能发出新芽!咱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认的每一个字,都是在让咱们的‘根’扎得更深,更牢!明白吗?”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看着顾清欢坚定的眼神,听着她沉稳的话语,心中的恐惧似乎消散了不少,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顾清欢看着他们,看着在李大姐怀里安然入睡的小承志,看着周围在危难中依然坚持倾听的乡亲,心中涌起一股强大的力量。
她忽然深刻地理解了太奶奶,理解了老秀才,理解了《刍狗纪》里所有那些在绝境中依然不忘传承的先辈。
传承,不是在太平盛世锦上添花的雅事。
传承,是在至暗时刻雪中送炭的坚持,是面对毁灭时留住火种的决绝,是文明存续的本能,是“刍狗”对抗遗忘与虚无最悲壮、也最伟大的反抗。
这地底的地道,这土壁上的课堂,这嗷嗷待哺的婴孩,这口耳相传的故事……就是这反抗最真实的现场。
外面的炮火或许能摧毁村庄,屠戮生命。
但只要还有一个孩子在聆听,还有一个字被认出,还有一个故事被记住,还有一枚铜铃在无声地见证……
那么,根,就未曾断绝。
传,就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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