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匠人的这番话掷地有声，立刻引来一片老匠们含怒的附议。
“雷老哥说得对！将军！咱们用的法子，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方子，认的就是一个千锤百炼的实字！”
“没错！每一把刀，每一片甲，都是兄弟们豁出力气，耗干汗水，一锤一锤砸出来的！白天黑夜轮着班，谁也没偷懒！”
“老雷说得对！将军您给断断！咱们摸着良心讲，送去的那批货色，论韧劲、论硬度、论打磨后的光华细滑，哪一样不是挑尖儿的货？”
“您要非说是劣货，那这劣货二字的标准，又是什么？！还请划出一个道来，咱们也好按部就班。”
面对扑面而来的诘问与汹汹众怒，萧凌云面容依旧平静，眼神沉稳无波，并无半分动气的迹象，甚至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们的辛苦与付出。
他缓缓探手入怀，从容不迫地取出一卷精心绘制，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图纸，稳稳摊开。
“诸位师傅的辛苦付出、世代相传的手艺，萧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萧凌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众人的议论。
“瀚海关仰仗各位多年，深知你们这身本事是靠实打实的岁月熬出来的真功夫，是你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他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图纸，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写满不服与困惑的老脸：
“只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也并非十全十美，更非金科玉律亘古不变！若论顶好，更是未必！”
他将图纸径直递到雷姓老匠那布满厚茧、青筋凸起的手中。
“萧某不才，前些年也曾在军器监查阅过些旁门左道的杂记，偶有所得，琢磨出一点新法子。”
“诸位老师傅都是行家眼力，烦请先放下成见，亲自按照我这法子试上一试。是好是坏，自有分晓。”
雷老匠皱着能夹死蚊子的眉头，眯起那双被烟熏火燎了半辈子，有些浑浊却依旧不失犀利的眼睛，粗大的手指有些笨拙地翻看着那份图纸。
图上勾勒着从未见过的符号与路径，标注着诸如“涂抹特制黏土”、“刻划导力槽纹”、“三叠烧炭火候”之类的词句……
布满风霜的脸上升起浓重的困惑和难以抑制的焦躁不耐，他猛地将图纸扬起些许，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变调：
“萧将军！这可是军国重器！兵工大事！是儿戏不得的！眼下工期比救火还急！兄弟们恨不能把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挤出来锻铁铸刀！”
“您……您却拿这……这云山雾罩，画得跟符箓般的图纸给我？”
他指着图纸上最为让他困惑的几处：“您瞧瞧！这又是涂烂泥，又是刻符鬼画符，还分什么几层火……”
“这……这分明是奇技淫巧，是读书人纸上谈兵的勾当！哪有咱们老祖宗传下的一板一眼、实实在在打铁造兵的道理？”
“用这种法子去造杀敌的刀兵？怕是要误了军机，贻害无穷啊！”
“行与不行，”萧凌云不再多言，只淡淡吐出四字，右手却猛地一挥，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直指工棚内那烈焰翻腾得最为炽烈的核心锻造炉，“一试便知！”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离弦之箭，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
左手闪电般探出，竟未戴手套，直接抓起炉旁一块已初锻过，尚待进一步敲打成型的乌沉铁胚。
手臂如挥长鞭般一甩，那方铁块划过一道短暂弧线，无比精准地落入炉心那片最为狂暴的火焰核心。
呼——轰！
仿佛被投入了猛油，炉火骤然暴蹿。
耀眼的红光刺目，灼人的热浪翻滚开去，火星如节日焰火般噼啪爆射。
不过十数个呼吸间，那块暗沉的铁胚便在烈焰的疯狂舔舐下，被烧得一片通透。
红亮得如同刚从熔岩中捞出的晶石，散发出足以融化靠近之物的恐怖高温。
萧凌云这才戴上早已备在一旁、浸泡过凉水的厚牛皮隔热手套，抄起一支巨大的铁钳探入火中，夹住了那块烧到恰到好处的红铁，将其拖出火焰炼狱。
那灼热的光芒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萧凌云抄起旁边一个敞口陶罐。
他毫不犹豫地用宽大的毛刷蘸饱泥浆，手臂沉稳而迅疾地翻动铁胚，均匀而熟练地将那黏稠的汁液，厚厚地涂抹在了那炽热发光的铁胚表面。
滋啦啦——
黏稠湿冷的泥浆与滚烫无比的红铁瞬间接触，爆发出刺耳的声响与大片蒸腾的白雾。
这突如其来，诡异反常的操作让站在最前，正打算继续据理力争的雷老匠，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嘴里那杆从未离口的斑驳黄铜烟袋锅子，“当啷”一声脆响，直直砸落在他脚下的石板上。
“这……这是在干什么？！”
雷老匠失声惊呼，布满皱纹的脸上除了惊愕，还有难以置信的痛惜。
那感觉，就像看着自家地里最好的庄稼苗被泼上了滚油。
原本带着怀疑围拢过来的二十余名老师傅，几乎在同一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和议论。
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几十双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屏住呼吸，死死地盯住萧凌云的双手，以及那块冒着滚烫白烟，被“糟蹋”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奇异铁胚。
整个工棚落针可闻，只剩下风箱鼓动的喘息和泥浆淬火的哀鸣。
更令人意外的是，萧凌云并未就此停手。
他放下毛刷，俯身拾起一块边缘被特意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硬竹片。
只见他捏着竹片，就在那片涂满泥浆，尚在半湿状态的铁胚表面，极其精准而匀速地开始刻划起来。
细密如发，却又清晰连贯的奇异凹槽纹路，在黏土泥浆层上，随着竹片的移动，迅速显现、延展、交错……
所有老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萧凌云微微喘息，抹去额角被高温炙烤出的滚烫汗珠，声音却清晰而笃定，穿透了炉火的嗡鸣：
“古法叠锻耗费工时，更易在铁芯内埋下细微暗纹，久用之下，必成隐患。此法不同……”
他指向炉中包裹着铁料、刻满纹路的厚重黏土外壳，不慌不忙的解释道：
“以陶土隔绝烈火与空气，既防铁中精华被烈火过度氧化、烧蚀损毁，更可保受热均匀透彻。再佐以特选松木炭文火煨烧，取其温润持久……”
风箱呼哧的喘息声悄然停歇。
整个锻造棚内，连炉火的噼啪声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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