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爹呢这是!
七侠镇。
青石板路被马尿浸得油光锃亮活像条刚剥皮的死蛇。
空气里飘着馊豆腐脑味儿混着劣质烧刀子和牲口粪的酸气。
街角窝着几个眼神涣散的老赌棍攥着他们那几枚磨薄了的铜钱搓来搓去像在举行什么他娘的送葬仪式。
尽头那栋破楼。
同福客栈。
两盏破灯笼吱呀摇晃泼出昏黄的光活像痨病鬼咳出的血沫子。
我趿拉着破布鞋晃进去。
一股子热浪裹着汗酸味胭脂香还有他娘什么乱七八糟的怪味直冲脑门差点让我栽个跟头。
里头。
嚯。
真他娘是个妖怪窝。
一个婆娘盘腿坐在条凳上,脚尖离地三寸高,手指头在虚空中戳来戳去面前浮着片花花绿绿的玩意儿闪得人眼晕。
她旁边那男的更邪性,半瘫在太师椅上搓弄个发光的小骰子,那玩意在他掌心滴溜溜转像个窑姐儿。
墙角黑影里戳着个黑炭头似的壮汉,一身腱子肉油光水滑,正举着个转悠的鸡毛掸子逗弄旁边飘着的小娘子,那姑娘俊得不像话,眼珠子会勾人。
柜台后头老板娘扒拉着个木头匣子,铜钱叮当响像在给谁敲丧钟。
角落里一男一女头抵头琢磨着什么绣花样子,另一个半大丫头捧着本旧书小脸绷紧像他娘的小判官。
厨房里探出个油光满面的胖脑袋嚷嚷着排骨还没焯水。
还有个姑娘手指往空中一戳,弹出个虚幻的戏台子,背景音是《穆桂英挂帅》吵得人脑仁疼。
我杵在门口像个二傻子。
穿着我那身从当铺赎回来的旧褂子,怀里揣着几本卷了边的戏文。
我是个写戏本的。
至少我自己这么觉着。
虽然我的戏文只在小茶馆和草台班子上演过。
虽然我他娘连下顿饱饭在哪儿都没着落。
但我有骨气。
我呸。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撞进这个鬼地方。
“新来的?”那个搓骰子的男人撩起眼皮扫了我一眼,眼神像在掂量一块霉变的腊肉。
“嗯……是。”我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听说……这儿能……找着活儿干?”
那个戳虚空的婆娘咯咯乐了,声音脆得像瓦片落地。
“活儿?可算来对地方喽。”她指尖一划,一片光幕唰地摊在我眼前,上头是滚动的字迹。
【哎哟喂!生面孔!戏班子出来的?】
【这身板!这穷酸劲儿!稀罕稀罕!】
【写戏文的?来段即兴的!给爷们解解闷!】
【瞅他那怀里!鼓鼓囊囊!是不是藏着好货?】
【依我看——又一个找不着北的傻狍子!】
我操。
这他娘是什么鬼玩意儿。
那些字像苍蝇似的在光幕上乱爬!
我胃里一阵翻腾。
“这……这啥?”我指着光幕嗓子发紧。
“客官们。”那婆娘一甩头,“咱们的看客。实时捧场。得劲儿不?”
我他娘想骂街。
这就叫戏台?这就叫看客?
把人最后那点脸面都扯下来挂墙上任人指点?
那黑炭头似的壮汉咚咚咚走过来,地板直哆嗦。
“兄弟,哪条河沟里爬上来的?”一口大碴子味震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我……我是个写戏文的。”我挺了挺腰杆子,试图找回点脸面。
“洗蚊子的?”他挠了挠锃亮的脑门,“咋?给蚊子写家书?”
他旁边那俊俏小娘子抿嘴一乐,吴侬软语:“大哥,侬勿要逗伊呀。”
我脸上烧得慌。
像个被扒了裤衩的猴儿。
那个搓骰子的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燕十三——踱步过来,手里的小骰子转得欢实。
“写戏文的。稀罕。”他嘴角挂着戏谑的弧度,“这年头,写戏文的比宫里的太监还少。快绝种了。”
“就像他妈的东北虎。”我咕哝了一句。
他乐了。
“没错。就像东北虎。”他把骰子往空中一抛,“那么,稀罕物,你带了啥来?悲情?壮烈?还是……纯粹的窝囊?”
我下意识地捂紧怀里的戏本。
那些卷了边的纸上写满了我的悲欢我的血泪我对这个狗日世道的呐喊!
可在这儿。
在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跟前。
我的悲壮显得那么……寒碜。那么……滑稽。
那个叫凤姑的婆娘从条凳上蹦下来,凑到我跟前。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墨汁味混着一种奇怪的香粉气。
像戏台子与脂粉铺的杂交。
“别怂,宝贝儿。”她拍了拍我的胳膊,指尖冰凉,“在这儿,啥怪事都有。悲情?咱们这儿有专门的苦情收集器,能把你的眼泪变成香露,够全客栈姑娘用半个月。”
她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瓷瓶子。
我操。
连他娘的眼泪都物尽其用了。
这世道还剩下啥给戏文?
那个叫佟湘玉的老板娘扭着水蛇腰过来,上下下下扫视我。
“额说,这位……戏文先生,”她眼珠子滴溜溜转,“打尖还是住店?咱们这儿价格公道,支持各种结算方式,包括……卖身抵债。”
她最后几个字咬得死紧。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衣兜。
除了那几本戏文,我他娘的就剩一身贱骨头。
日!
“我……我能唱段戏。”我艰难地挤出一句,“顶……顶房钱?”
柜台后头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嗤笑一声。
“唱戏?那玩意儿能顶饿?”他手指头间夹着几枚明晃晃的铜钱,“不如表演个钻火圈,客官们爱看。”
全息光幕上立马飘过一片叫好。
【钻火圈!这个刺激!】
【戏文也可以边钻火圈边唱嘛!热闹!】
【我要看!赏钱二两!】
【依我看——杂耍配戏文才是绝配!】
我感觉我的骨头在发酥。
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清了清嗓子。
“要不,我教你唱《穆桂英挂帅》?”她热情洋溢,“保证比写戏文来劲!”
我瞅着她那张年轻气盛的脸。
突然感到一种钻心蚀骨的乏。
我他娘到底为啥来这儿?
为了找活儿干?
在这个所有情绪都被标价所有苦难都被戏耍的地方?
那个叫吕秀才的男人眯了眯眼。
“oh,playwright! thy countenance is as sallow as parchment!”他蹦出一串洋泾浜,“Art thou famished? we have metaphysical stew!”
玄学炖菜。
操。
我日。
我日日日日日日日日……
连他娘的吃食都玄学了。
我后退一步。
想窜出这个妖怪窝。
可门在我背后自个儿合上了。
发出沉闷的响动。
像棺材盖。
“既来之,则安之。”燕十三的嗓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磁性,“大锤,给咱们的戏文朋友安排个住处。二楼,临街那间。风景好,适合……找灵感。”
那黑炭头——大锤——咧嘴一乐,露出两排黄板牙。
“好嘞爷!兄弟,跟俺来!”
他那只蒲扇大手拍在我背上,差点把我拍进地里。
我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跟着他上了楼梯。
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惨叫。
像痨病鬼的咳嗽。
二楼。
过道昏暗。
墙上挂着些虚幻的戏服图,不停变换着样式。
像无常的衣裳。
大锤推开一扇门。
“就这儿了。”他朝里努努嘴,“有啥事喊俺,或者喊巧姐。”
那个叫巧姐的俊俏姑娘像阵烟似的飘在走廊尽头,对我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我迈进房间。
门在背后合上。
房间里挺干净。
甚至可以说……太干净了。
一张炕。
一张案。
一把椅。
墙壁是素色的,光滑得像景德镇的瓷。
没窗户。
操。
说好的风景好呢?
我走到墙边,摸索着。
手指头碰到个微微凸起的疙瘩。
整面墙霎时变得透亮。
外头是七侠镇的夜景。
黑压压的屋顶。
曲里拐弯的街道。
零星星灯火。
还有那轮被雾气包裹的、死气沉沉的月亮。
像一张劣质的年画。
我瘫在椅子上。
从怀里掏出那几本卷了边的戏本。
纸张发黄。
墨迹模糊。
像我的命。
我开始念白。
嗓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他们用铜臭玷污了梨园的清净……”
“……我们在破庙里传唱着祖辈的荣光……”
“……戏神走了,走在了最后一个戏子的唾沫星子里……”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
像野狗的哀嚎。
可墙壁吞掉了所有的声响。
连个回声都没有。
像在坟头呐喊。
操。
我狠狠地把戏本摔在地上。
用脚猛踩。
那些我视若珍宝的词句。
那些我心血的结晶。
在这儿。
屁都不是。
门悄没声地滑开了。
是那个叫凤姑的婆娘。
她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那个银亮的小胭脂盒。
“撒完疯了?”她挑眉。
“滚出去!”我咆哮。
“啧啧,火气真大。”她走进来,弯腰拾起一本被踩脏的戏本,翻了翻,“文采还行。腔调够足。就是……有点老掉牙。”
“老掉牙?”我冷笑,“忠义也老掉牙?”
“不。忠义永不过时。”她晃了晃手里的胭脂盒,“可唱忠义的法子,会。”
她指尖在盒盖上一点。
房间里登时被各种虚幻影像填满。
扭曲的戏脸。
撕裂的蟒袍。
燃烧的戏台。
哭嚎的伶人。
战争的狼烟。
饥荒的惨状……
所有戏文里的悲欢离合,以最直白、最血淋淋的方式,在我眼前轮番上演。
配着刺耳的锣鼓。
惨叫。
刀剑声。
还有他娘的《霸王别姬》。
“这是……”我目瞪狗呆。
“情绪戏园子。”凤姑轻飘飘地说,“收了戏文里所有的苦情戏。够不够料?”
影像不停变换。
越来越快。
越来越乱。
我感觉我的脑仁要被这些玩意儿挤炸了。
“关了!”我捂住耳朵,“快关了!”
影像瞬间没影。
房间恢复原样。
只剩我呼哧带喘。
“瞧。”凤姑摊手,“连这种程度的戏都受不了,还谈什么悲情?还写什么戏文?”
她走到我面前,贴得极近。
我能闻到她呼气里带着一丝甜得发腻的桂花味。
“听着,宝贝儿。”她的声音像夜猫子叫,“在这年头,纯粹的苦情已经没人买账了。大伙要的是……大杂烩。苦情要掺点笑料,悲壮要拌点诙谐,忠义要裹上油皮。就像赵大厨的玄学炖菜,啥都来点,才够鲜。”
我瞅着她那双闪烁着乱光的眼睛。
突然悟了。
这儿不是妖怪窝。
这儿是炼人炉。
专门炼化那些老派的、不肯随波逐流的魂灵。
比如我。
“你们……你们把啥都变成了耍子。”我嗓子沙哑,“连忠义都不放过。”
“着啊!”她打了个榧子,“总算开窍了。没错,在这儿,一切都是戏。包括你的悲壮,你的忠义,你的……戏文。”
她用指尖戳了戳我的胸口。
“想在这儿混,就得学会演戏。演悲壮,演忠义,演……高深。”
她笑了。
“客官们就爱这套。”
我瞅着她转身离开。
门再次合上。
我瘫坐在地上。
像摊烂泥。
过了半晌。
我爬起来。
拾起那些被踩脏的戏本。
走到那面透亮的墙前。
看着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道。
七侠镇。
同福客栈。
他娘的未来仙境。
或者……鬼蜮?
谁他娘在乎。
我提起笔。
在戏本的背面。
开始写。
不是写戏文。
是写绝笔。
写给谁?
不知道。
兴许写给那个曾经笃信戏文能教化人心的蠢货自己。
“……待我赴死,莫用戏文装点我的棺椁……”
“……只求在我的坟头,撒一把哑巴的戏词……”
“……让它们在落雨时,生出无言的木耳……”
写到这里。
我停住了。
无言的木耳。
这个比方不赖。
可惜。
没人会瞅见了。
我走到门边。
想最后吸口自在气。
虽然这气里也满是该死的科技味。
门开了。
可不是我开的。
是那个叫燕十三的男人。
他立在门口。
手里捏着我刚写的那张纸。
“无言的木耳。”他念出那句词,嘴角挂着那该死的、戏谑的弯,“有点意思。”
“还我。”我伸手去夺。
他轻巧地闪开。
“别忙。”他迈进房间,四下打量,“咋样?还习惯不?”
“习惯你姥姥。”我恶声恶气。
他不以为意。
“知道不?”他晃了晃手里的纸,“在这啥都被算计的年月,唯一没法被完全算计的,就是人这种……没用的、不讲理的、纯粹的心气儿。”
他瞅着我。
“比如你这种……毫无道理的悲壮。”
“悲壮很有道理!”我吼道,“悲壮是风骨的脊梁!”
“是吗?”他挑眉,“那为啥你的悲壮,连一晚房钱都抵不了?”
我哑口无言。
“瞅。”他走到那面透亮的墙前,望着外头的夜景,“悲壮,苦情,绝望……这些心气儿本身不值钱。它们的价码在于……咋被使唤。”
他转身,面对我。
“就像煤矿。埋在山里时,狗都不要。可被挖出来,烧了,炼了……就能照亮整个城池。”
他指了指我。
“你,就是座没被开挖的煤山。”
我愣住了。
“啥意思?”
“意思就是……”他不紧不慢地说,“你的悲壮,你的苦情,你的绝望……在这儿,能变成灯油。能点亮灯笼。能……换钱花。”
他掏出那个小骰子。
它在我面前展开,变成一个小小的、旋转的八卦盘。
“瞅见没?”他念叨,“能量。哪儿都有。甚至在你的鼻涕里。”
我瞅着他。
瞅着这个优雅的、从容的、把啥都捏在手心里的男人。
突然明白了。
操!
我他娘不是写戏文的。
我是灯油。
是这个高科技年月需要烧的、过时的、但还算有用的灯油。
“所以……”我嗓子发干,“你们弄我来,就是为了……榨干我?”
“弄?”他乐了,“不不不。我们是……请。请你帮衬一桩大事业。”
“啥事业?”
“情绪变灯油的事业。”他手指一划,空气中冒出些复杂的光斑,“把你的糟心情绪,变成能点的灯油。既解决了你的……吃饭问题,又给客栈添了亮。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
操。
美你娘。
可我还能说啥?
不干?
然后滚回街上冻死?
或者……认了?
把我的魂灵卖给这个科技妖怪?
我瞅着窗外。
七侠镇的灯火像疥疮一样烂开。
没我的落脚地。
从来就没有。
“咋样?”燕十三的嗓音像狐仙的蛊惑,“琢磨琢磨?管吃管住,还有……随便你写。”
随便写。
用我的苦情点灯。
真他娘荒唐!
我低下头。
瞅着自己肮脏的指甲缝。
里头塞满了这世道的灰。
“成。”我听见自己应承。
声音陌生得像隔壁老王。
燕十三乐了。
“识相。”
他拍了拍手。
大锤推着一台古怪的器械走了进来。
那器械像刑架。
有头套。
有铜片。
有各色闪亮的灯。
“这是情绪转换台。”燕十三引见,“坐上去。让咱们瞧瞧你的……灯油成色。”
我像个待宰的羔羊坐上那椅子。
大锤把头套扣我脑门上。
冰凉的铜片贴在我太阳穴。
“放松,兄弟。”大锤咧嘴笑,“想想让你最憋屈的事。”
我最憋屈的事?
海了去了。
班主退本子时的鄙夷眼神。
东家把我铺盖扔街上的张狂德行。
那些穿金戴银的人看要饭花子一样看我的目光。
还有这个狗日的世道!!!
这个把戏文变成废纸把戏子变成灯油的世道。
悲愤。
像野火一样在我胸中烧。
器械发出嗡嗡的响动。
指示灯疯狂闪烁。
“哎呦喂。”凤姑不知啥时候也进来了,瞅着一个亮盘子,“灯油成色顶呱呱。这家伙……真是个悲愤的奇才。”
燕十三满意地点头。
“很好。非常之好。”
他们像在品鉴一头好牲口。
铜片传来轻微的麻痛。
我感觉我的悲愤。
我的苦情。
我所有的糟心情绪。
正在被抽走。
像抽井水一样。
慢慢地。
不停地。
流进那台该死的器械。
怪的是。
随着情绪被抽空。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太平。
空虚的太平。
像被掏空的瓢。
“觉着咋样?”燕十三问。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正常反应。”凤姑查看着光斑,“头回转换会有点哑巴和心气儿麻木。习惯就好了。”
习惯。
像习惯一种病。
大锤把我从椅子上搀起来。
我腿软得像面条。
“带他歇着。”燕十三吩咐,“明儿个开始正式上工。”
上工。
多么可笑的词。
我曾经以为我的上工是写戏文。
现在。
我的上工是……生产悲愤。
像母鸡下蛋。
大锤把我搀回房间。
我瘫在炕上。
瞅着房梁。
一片空白。
像我的脑壳。
过了不知多久。
门又开了。
是那个叫巧姐的姑娘。
她端着个碗飘了进来。
“吃点东西嘛。”她把碗搁在案上,“赵大叔特地给你做嘞,‘悲愤炒米’,用你刚才转换的灯油炒的。”
悲愤炒米。
操。
我瞅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炒米。
突然感到一阵反胃。
“我不饿。”我念叨。
“吃点嘛。”她坚持,“不然没得力气伤心。”
没力气伤心。
真他娘真理。
我勉强坐起来。
拿起筷子。
扒了一口。
味道……很怪。
咸中带涩。
像悲愤的滋味。
“咋样?”巧姐期盼地瞅着我。
“……”我说不出话。
不是哑巴。
是没劲。
她瞅着我,俊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
“莫得事,慢慢就惯喽。”她柔声说,“我刚来的时候也不惯。”
“你……也是被‘请’来的?”我费力地问。
她笑了笑,笑容有些恍惚。
“我嘛……情况特殊些。”她没有直说,“反正,这里挺好。有吃有住,还有大锤他们照应。”
大锤。
她叫那黑炭头大锤。
像叫一头耕牛。
“你……不想走?”我问。
“走?去啥子地方嘛?”她歪着头,“外头还不是一样。这里至少……热闹。”
热闹。
是啊。
真他娘热闹。
像庙会。
而我们是笼里的猴。
供人取笑。
耍弄。
她飘走了。
留下我和那碗悲愤炒米。
我继续吃。
机械地。
一口接一口。
把悲愤吃进去。
再转化成悲愤。
轮回。
没完没了。
第二天。
我开始正式“上工”。
坐在那台情绪转换台前。
回想所有让我憋屈的事。
像挤脓疮一样挤出我的情绪。
大锤在旁边盯着。
“加油,兄弟!今儿个灯油出得顺!照这个劲儿,月底能给你发红封!”
红封。
我能用红封做啥?
买更好的墨写戏文?
还是买更多的酒灌醉自己?
晌午。
赵大厨给我送来了“苦情面条”。
后晌。
是“绝望元宵”。
晚上。
是“迷茫烩菜”。
我的情绪变成了菜谱。
任人点选。
几天后。
我习惯了这种活法。
白天。
在转换台前上工。
晚上。
在自个儿的房间里……写戏文。
是的。
我还在写。
像一种顽固的恶疾。
可戏文变了。
不再是悲愤的呐喊。
而是……空洞的梦话。
“……数字在血脉里爬……”
“……我在光影的河里沉底……”
“……他们盗走了我的悲愤,给了我太平……”
“……太平得像口枯井……”
有时。
凤姑会来瞧我的“新作品”。
“不赖。”她评点,“有点后现代表演派的调调。就是……不够狠。客官们喜欢狠的。”
客官们。
那些光幕上的字。
那些无形的看客。
他们像饿狼。
渴望更血腥的刺激。
一天夜里。
我睡不着。
晃到客栈的大堂。
空荡荡。
只有那些高科技玩意儿发出低沉的轰鸣。
像睡着的妖怪在打鼾。
我走到柜台前。
瞅着那个木头钱匣子。
手指头轻轻一碰。
铜钱冰凉。
突然。
匣子自个儿动了起来。
铜钱叮当乱响。
拼出一行数目。
是我的“情绪灯油产量”。
后头跟着个咧嘴笑的鬼脸。
操。
连钱匣子都在讥笑我。
我转身想溜。
却撞着一个人。
是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
他像鬼似的没半点声响。
“大半夜的,不挺尸,瞎转悠啥?”他眯缝着眼瞅我。
“睡不着。”我念叨。
“想相好的了?”他问。
相好的?
我早没相好了。
“不是。”我摇头,“只是……不懂。”
“不懂啥?”
“这一切。”我指了指四周,“图个啥?”
他乐了。
露出一口黄牙。
“图啥?”他像听见啥笑话,“在这地界,喘气就是图啥。”
他拍了拍我的膀子。
“别寻思那么多。有米下锅,有炕睡觉,还不知足?”
“那……风骨呢?”我问。
他愣了一下。
然后乐得更欢了。
“风骨?那玩意儿能顶饿?”他摇头,“老弟,听哥一句,别整那些虚的。实在闲得蛋疼,跟我学两招?保证比写戏文实在。”
他手指头一抖。
一枚铜钱出现在指缝。
亮闪闪。
“瞅好了。”他念叨,“这叫隔空点穴。科技加强版。”
铜钱脱手而出。
悄无声息地钉在远处的梁上。
准得吓人。
“咋样?”他得意地念叨,“想学不?”
我瞅着他。
瞅着这个满足于自己那点小把戏的男人。
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凉。
不是为他。
是为我自个儿。
我曾经也像他一样。
满足于自己的那点小聪明。
以为写几出破戏就能感化世人。
真他娘幼稚。
“不了。”我念叨,“谢了。”
我转身走回楼梯。
他在后头喊:“想通了随时来寻我!”
回到房间。
我继续写戏文。
写那些没人看的戏文。
像在棺材里刻墓志铭。
几天后。
客栈来了个新“客官”。
不是人。
是一堆布。
灰扑扑的布头。
上头绣着歪歪扭扭的纹样。
像小娃的涂鸦。
但它们会动。
会飘。
会表达情绪。
悲愤。
苦楚。
憋屈。
像我一样。
我瞅着它们在客栈里飞舞。
瞅着那个叫祝无双的姑娘用一根绣花针。
蘸着彩线。
在那些布头上刺绣。
不是销毁。
是覆盖。
是赋予新的意思。
她绣得那么专注。
那么轻柔。
像在抚慰受伤的雀儿。
彩线所到之处。
布头变得安详。
变得……鲜亮。
最后化作五彩的雀鸟。
扑棱棱飞去。
我站在阴影里。
瞅着这景象。
突然。
泪如雨下。
为啥?
我不知道。
兴许是瞅见了另一种可能。
不是对抗。
不是转换。
而是……包容。
和点化。
那晚。
我没去“上工”。
我寻到燕十三。
“我想走。”我念叨。
他正在摆弄那个小骰子。
闻言抬眼皮扫了我一眼。
“走?为啥?这儿不好吗?”
“好。”我点头,“太好了。好得让我忘了自个儿是啥。”
他乐了。
“你是啥?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我念叨。
他放下骰子。
走到我面前。
“知道不?”他念叨,“每个年月,都有像你这样的人。不肯随俗。不肯低头。抱着过时的念想等死。”
“兴许吧。”我念叨,“可至少,我是死在自个儿的念想里,而不是在你们的器械里变成活死人。”
他瞅了我很久。
然后。
点了点头。
“行吧。”他念叨,“人各有志。”
他叫来大锤。
“送他出去。”
大锤挠了挠腮帮子。
“兄弟,真琢磨好了?外头可没这儿滋润。”
“琢磨好了。”我念叨。
他耸耸肩。
“得嘞。跟俺来。”
我跟着他走到大门口。
门开了。
外头是七侠镇的夜。
潮湿。
阴暗。
但真切。
我迈出门槛。
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马粪味。
可那是自在的味。
“等等。”凤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她跑过来。
塞给我一个小布包。
“这是啥?”我问。
“你的‘情绪灯油’抽成。”她笑了笑,“兑了点这年月的银钱。够你混些时日了。”
我捏了捏布包。
沉甸甸的。
“谢了。”我念叨。
“不谢。”她瞅着我,“还写戏文吗?”
“兴许。”我念叨,“要是还有话要讲。”
她点点头。
“保重。”
门在我背后合上。
同福客栈的灯光。
像一只巨大的、昏花的眼。
目送着我消失在黑暗里。
我走在七侠镇的街道上。
像一个游魂。
怀里有了一点钱。
还有那几本卷了边的戏文。
我走到一个巷子口。
蹲下来。
像那些老赌棍一样。
但不是赌钱。
而是拿出笔和纸。
开始写。
不是写悲愤。
不是写苦情。
而是写……方才瞅见的那景象。
那个姑娘。
那根针。
那些线。
那些化作雀鸟的布。
“……她用彩线修补岁月的破洞……”
“……在废弃的纹样上描画春光……”
“……当雀鸟从补丁里飞出……”
“……哑巴终于寻着了它的曲调……”
写到这里。
我停下笔。
瞅着纸上的字。
突然悟了。
戏文没死。
只是要寻着新的唱法。
在这个操蛋的。
光怪陆离的。
他娘的高科技年月。
我站起来。
把戏文塞进怀里。
走向街道的尽头。
那儿。
晨光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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