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默的航程
前往福州的空中列车在云层中安静地穿行。窗外是流动的、无垠的灰白,偶尔有阳光刺破云隙,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柱,旋即又被更厚的云层吞没。
车厢是特制的,隔音效果极佳,只有引擎低沉均匀的嗡鸣。团队的核心成员几乎都在——陶成文、沈舟、孙鹏飞、曹荣荣、张帅帅、魏超、程俊杰、梁露、付书云、马文平,以及鲍玉佳。马强和林奉超留守基地,监控可能因他们集体行动而出现的“镜渊”异动。
没有人说话。
这趟行程是陶成文在“逆火”计划启动会议上临时提议的。当时他说:“我们要对抗的,是一个用危暐的‘心智模式’武装过的古老恶意。我们分析了他的技术,剖析了他的案例,甚至拼凑了他在KK园区的作为。但我们忽略了一个最原始、也最根本的维度——他‘成为’危暐之前,是什么?他来自哪里?那片土壤,是否还残留着某种……可供我们理解,甚至对抗的线索?”
提议引发了短暂的争论。有人认为这是浪费时间,是情感用事;有人担心会打扰受害者家属;更多人则感到一种本能的抗拒——去探访一个恶魔的源头,仿佛会玷污什么。
最终是鲍玉佳投下了关键一票。“我去。”她说,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我需要知道,是什么让一个人,可以那样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睛,然后冷静地计算如何摧毁对方的一切。如果答案有一部分藏在他的‘来处’,那我就必须去看。”
于是,他们来了。
此刻,鲍玉佳靠着舷窗,目光落在窗外虚无的云海上。她的脸映在玻璃上,显得有些模糊。张帅帅坐在她斜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个人终端的外壳,屏幕上滚动着危暐及其直系亲属在联盟数据库里所有公开和非公开的记录。陶成文和沈舟在低声讨论着什么,两人的眉头都锁着。孙鹏飞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显示他正在进行某种心理推演。曹荣荣在翻阅一本纸质笔记,那是她整理的、关于“共鸣陷阱”受害者后续心理重建的案例摘要。付书云和马文平坐在一起,看着窗外,神色凝重,仿佛又回到了追捕危暐至边境线的那一天。程俊杰和梁露并排坐着,程俊杰在平板上勾勒着什么,梁露则怔怔出神,手里捏着一枚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尴尬琥珀”——里面封存着一个志愿者关于“当众叫错领导名字”的窘迫记忆。
魏超打破了沉默:“信号确认。‘镜渊’在我们离开后三小时,对第七叙事记忆库发起了一次低强度试探性扫描,模式匹配为‘微创叙事手术’前期数据采集。马强他们已经启动干扰协议,目前稳定。”他顿了顿,“另外,林奉超对危暐在福州老宅的旧网络痕迹进行了初步回溯,发现一些……异常的数据删除模式。不是普通格式化,是类似他后期在KK园区使用的‘逻辑坏死’技术的雏形。时间点,大约在他大学毕业后、首次前往境外‘工作’前半年。”
“他在离开家之前,就已经开始练习‘擦除’自己。”沈舟总结道。
“对谁?”曹荣荣抬起头,“对他家人?还是对他自己?”
没有人能回答。
列车开始下降,穿过云层。福州的轮廓在下方渐渐清晰——不是想象中那个诈骗恶魔诞生的混乱温床,而是一座规划整齐、绿意盎然的现代化中型城市。阳光正好,洒在闽江江面上,碎成万点金光。
反差带来的不适感,在每个人心中悄然蔓延。
(二)旧巷深处
危暐的家,在城区边缘一片建于三十年前的老旧居民区里。楼房外墙爬满了岁月和风雨的痕迹,但阳台上郁郁葱葱的盆栽、晾晒的衣物、以及偶尔传来的孩童嬉闹声,都透着一种顽固的、琐碎的生机。
他们按照地址,找到了三楼东户。门是普通的防盗门,漆面有些剥落,门把手上方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
陶成文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里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然后是门链滑动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老、布满皱纹、眼神浑浊却带着警惕的脸。是个老妇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
“你们……找谁?”声音沙哑。
“阿姨您好,”陶成文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我们是……联盟社会行为研究中心的。想向您了解一些……关于您儿子危暐的旧事。为了……一些研究。”他出示了经过处理的、不显示具体部门的证件。
老妇人——危暐的母亲,盯着证件看了很久,眼神里的警惕慢慢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茫然取代。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喃喃道:“暐仔……好久没人来问暐仔了。他……又惹什么事了吗?”语气不是质问,而是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不是的,阿姨,只是一些普通的研究。”曹荣荣上前一步,声音轻柔,“我们想更全面地了解他成长的环境,这对我们的工作有帮助。不会打扰您太久。”
老妇人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卸下门链,拉开了门。“进来吧。家里……乱。”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寒酸,但收拾得异常干净,干净到有一种刻意的、不自然的空荡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脑丸和旧纸张的味道。客厅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年轻的父母,和两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站在前面,笑得有些腼腆,女孩靠在母亲身边。那是危暐和他的姐姐。
老妇人示意他们坐。沙发是老式的弹簧沙发,坐下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自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起身离开的姿态。
“他……很久没回来了。”老妇人开口,目光没有焦点地看着地面,“以前还说寄钱,后来……连消息都没了。那些人说他在外面做坏事,很大的坏事……我不信。暐仔小时候,很乖的,成绩也好,就是……就是不太爱说话。”
鲍玉佳坐在最边上,听着这些,手指微微蜷缩。她看着墙上照片里那个笑容腼腆的男孩,无法将他和KK园区里那个冰冷地分析他人痛苦的男人联系起来。
“阿姨,能跟我们说说,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吗?”梁露拿出录音笔,轻声问,“随便说什么都行。”
老妇人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眼神更加涣散。“他爸走得早,工地出事……赔了点钱,不多。我一个人带他们两个。暐仔是弟弟,但从小就像个小大人,不用我操心。放学就回家,做作业,帮做家务。他姐姐活泼,爱玩,他就在家里看书,看很多书……什么书都看。有时候我晚上醒来,看到他房间灯还亮着。”
沈舟和孙鹏飞交换了一个眼神。早期的高度自律和广泛阅读,与他后来构建复杂诈骗模型所需的知识储备和心智耐力,似乎能对上。
“他和同学处得好吗?”付书云问,职业病让她更关注社会交往模式。
老妇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没什么朋友。老师说他不合群,但也不惹事。有个……有个邻居孩子,比他大几岁,总欺负他姐姐,有一次被他撞见,他……他没跟人家打架,就是走过去,盯着那个大孩子看,看了很久,一句话不说。后来那孩子再也没敢欺负他姐姐。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我告诉他,我知道他爸爸把工厂的工具偷回家卖,如果他不道歉,我就去告诉厂长。’”老妇人顿了顿,“那时候他才……才十二岁吧。我听了心里发毛,说他不能这样。他说,‘妈,这是最有效的方法。讲道理没有用。’”
车厢里那种沉默的压抑感,再次弥漫在狭小的客厅。
十二岁。已经懂得识别他人的弱点,并冷静地利用它达到目的,且认为这是超越情感的“最有效方法”。这不再是简单的早熟。
“他和他姐姐关系好吗?”程俊杰问。
老妇人脸上掠过一丝更深的痛楚。“以前……是好的。他护着他姐姐。后来……后来他姐结婚,嫁到外地去了。很少回来。暐仔大学毕业后,有次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姐大吵一架。吵得很凶……他姐哭着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就在他房间里关了好几天。出来以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更不爱说话,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
“您还记得,他们为什么吵架吗?”马文平追问。
老妇人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好像……好像是暐仔说他姐嫁的那个人不行,是图我们家的……什么?说那人‘情感勒索’他姐。他姐不听,说他偏激,说他自己心理阴暗看谁都不好……就吵起来了。具体……记不清了。”
孙鹏飞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识别‘情感勒索’……说明他那时已经对人际操纵有相当敏锐的洞察。但试图干预姐姐的婚姻失败,可能加深了他对‘常规情感纽带无效’的认知,甚至可能激发出某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扭曲优越感和对亲密关系的彻底失望。”
“他后来有跟您联系过吗?比如……离开联盟之前,或者之后?”陶成文问得小心翼翼。
老妇人摇摇头,又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很旧的非智能手机。“就……刚去外国‘工作’那阵,打过几次电话,说赚了钱就接我过去享福。后来……后来电话越来越少。再后来,就有人上门,说他在外面骗人,犯法,问我知不知道他在哪……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摩挲着那个旧手机,屏幕已经裂了,“这手机,是他最早给我买的。里面……还有他两条语音。我不敢听,又舍不得删。”
她颤抖着手,点开了其中一条语音,把音量调到最大。
一个年轻、清晰、甚至带着些许温和笑意的男声传了出来:“妈,这边工作挺好的,老板很器重我。您别担心,照顾好自己。等我这项目成了,就接您过来看看。这边……跟家里不一样,机会多,只要懂得方法。”
语音很短,结束得干脆。
那是至少七八年前的声音。是那个尚未完全蜕变成“Vcd”的危暐。
第二条语音,时间显示是三年后。声音没太大变化,但语速更平稳,语调里那点温和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清晰:
“妈,最近忙,长话短说。给您转了一笔钱,收到了吧?别省着,该花就花。我这边一切都好,在做一些……更复杂、更有挑战性的事。这个世界,不是您想的那样简单。照顾好自己,不用找我,该联系的时候我会联系。”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
老妇人关掉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所有的眼泪和情绪,都已在漫长的等待和一次次的打击中流干、耗尽了。
“他姐姐……现在愿意回来看看您吗?”曹荣荣轻声问。
老妇人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她……她也不容易。嫁得远,有自己的家,有孩子。而且……而且她觉得,是我没教好暐仔,才让他变成这样。怪我……也怪她弟弟。她心里有疙瘩,回不来。”
一个家庭,因为一个成员的极端罪行,彻底破碎、疏离、互相怨怼。母亲活在自责和空洞的等待中,姐姐背负着耻辱和创伤远走他乡,而那个制造了一切灾难的源头,却在某个法外之地,继续着他的“复杂挑战”。
犯罪行为的影响,从来不是孤立的。它像一颗投入水中的毒石,涟漪所及,亲人、家庭、甚至整个社区的记忆和关系,都被染上无法洗刷的毒素。
(三)房间里的阴影
征得老妇人同意后(她似乎已不在意这些),团队分头行动。张帅帅和魏超检查屋内可能残留的电子设备或网络接口(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付书云、马文平陪同老妇人,继续温和地问询一些细节,并做必要的心理安抚。陶成文、沈舟、孙鹏飞、曹荣荣、程俊杰、梁露,以及鲍玉佳,则进入了危暐曾经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床铺空着,蒙着防尘布。书桌靠窗,上面除了灰尘,空无一物。但书架还在,嵌在墙里,上面稀疏地摆放着一些旧书。
书不多,但种类庞杂:从《博弈论基础》、《社会心理学》、《语言与权力》,到《古代神话结构分析》、《科幻小说中的伦理困境》,再到一些编程入门和早期互联网文化的书籍。书籍的扉页或空白处,偶尔有铅笔写的简短批注,字迹工整,但内容令人不安。
在一本《道德哲学简史》关于“康德绝对命令”的章节旁,写着:“形式完美,但预设了理性主体的同质性。现实中,理性被情感和利益扭曲的程度是变量。命令的效力取决于对变量的控制力。”
在一本旧科幻小说《黑暗的左手》描写双性同体文明处,批注是:“去除性别差异带来的情感波动,或许能提高决策效率。但纯粹的理性共识,是否会消解文明的内生动力?有趣的问题。”
孙鹏飞翻看着,低声道:“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在以一种近乎实验室观察的态度,审视道德、情感、社会规则。不是学习它们,而是分析它们的‘效率’和‘变量’。”
曹荣荣从书架底层抽出一本硬皮笔记本。封面没有字。翻开,里面不是日记,而更像是一份份孤立的“观察记录”和“思维实验”草稿。时间跨度从高中到大学。
其中一页写着:
【对象:同桌L。特征:极度渴望被团体接纳,对他人评价敏感。
实验:连续三天,在其发言后给予轻微否定(语气平和,内容客观),观察其反应。
结果:第一天,辩解;第二天,沉默,但后续发言减少;第三天,主动附和我的观点,并在无关事务上寻求我的认可。
推论:对于特定人格,‘否定’+‘间歇性认可’可快速建立单向影响力。效率高于持续的‘肯定’。
疑问:此模式是否存在普适性?能否量化‘否定’的强度与‘建立控制’速度之间的函数关系?】
另一页:
【家庭场景:母亲因姐姐晚归担忧抱怨。
分析:担忧情绪源于‘失控恐惧’。抱怨是试图施加控制的语言行为,但效率低下,引发姐姐逆反。
替代方案:1)制造更严重的‘失控’事件(如伪造轻微事故),转移焦点,并扮演‘解决者’角色,增强家庭内权威;2)系统性贬低姐姐交往对象,将其孤立,使其更依赖家庭(及家庭中的我)的情感支持。
伦理成本评估:方案1短期效果好,但存在暴露风险;方案2周期长,但更隐蔽,且能获得长期情感资本。
选择:测试方案2。需要收集目标对象(姐姐男友)的‘弱点信息’。】
看到这里,所有人的背脊都蹿上一股寒意。
“他在拿身边的人做实验……”梁露的声音发颤,“同桌、母亲、姐姐……都是他的‘研究对象’和‘测试对象’。”
沈舟拿起另一本更薄的本子,里面是一些简短的代码片段和算法思路草稿,时间更晚,大约在大学后期。“看这个,”他指着一段注释,“‘基于社交网络公开数据的情绪状态预测模型v0.2。难点:如何区分真实情感表达与社交表演。或许需要引入非语言数据(如消费记录、地理位置变化频率)作为辅助验证。’”
“他大学读的是计算机和心理学双学位。”张帅帅查看着资料,“这些草稿显示,他很早就开始尝试将两者结合,构建预测和影响他人行为的模型。家庭和学校,是他最初、也是最隐蔽的试验场。”
鲍玉佳一直沉默地站在书桌前。她没有去翻那些笔记,只是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和窗外同样老旧的楼房。阳光透过灰尘,在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这里太‘干净’了。”她忽然说。
“什么?”程俊杰看向她。
“我是说,他离开的时候,把自己的痕迹清除得太彻底了。书可以留下,因为内容是公开的。但这些笔记……”她指了指孙鹏飞和沈舟手中的本子,“为什么留下?以他后期在KK园区展现出的谨慎,他完全可以把它们彻底销毁。除非……”
“除非他是故意留下的。”陶成文接话,眼神锐利起来,“留给谁看?留给可能来调查的人?或者……留给他自己?作为一种……‘起点’的标记?”
“也可能是一种傲慢。”孙鹏飞放下笔记本,环视这个狭小、简陋的房间,“他认为后来者无法真正理解这些早期草稿的价值,或者,他潜意识里希望有人看到——看到他是如何从一个‘普通’的起点,一步步构建起那个庞大的、黑暗的认知操控体系的。这或许是他扭曲的‘成就感’的一部分。”
曹荣荣走到衣柜前,打开。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洗得发白,整齐地挂着。但在衣柜最内侧的隔板后面,她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物。摸索着取出来,是一个扁平的铁皮盒子,没有锁,但边缘有些锈蚀。
她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钱,没有秘密文件。只有一些零碎的东西:一枚破损的市级数学竞赛三等奖奖牌(时间是初中);一张折叠起来的、画着幼稚星空的水彩画,角落用铅笔写着歪扭的“送给弟弟”;几张老旧的照片,有他和姐姐的合影,也有模糊的家庭照;还有一封信,信封是空白的。
曹荣荣展开那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是危暐的,但比笔记本上的更显青涩,时间可能更早。
【信的内容(无抬头,无落款)】:
“今天又听到妈在叹气,因为钱。姐姐想要一条新裙子,参加学校的活动。妈说下个月。我看到姐姐眼里的失望,还有妈转身后的疲惫。
我算了算家里的开支,我的奖学金,加上我能接的编程零活,到下个月,刚好够那条裙子的钱,甚至还能多出一点。
但我没有拿出来。
我知道,如果我拿出来,妈会感动,姐姐会开心。我会得到‘懂事’、‘顾家’的夸奖。一种即时的情感回报。
但我想测试另一种路径。
我告诉姐姐,我可以帮她设计一个简单的网页,帮她那个小社团做宣传,她可以去拉一点赞助,或者收一点象征性的费用。我教了她最基本的框架和话术。她有点犹豫,但去了。
一周后,她赚到了买裙子的钱,还多出一点请我吃了冰淇淋。她很兴奋,说原来自己也可以做到。妈也很高兴,但高兴里有点别的,好像是……对我有点看不懂。
我没有得到直接的夸奖。但我得到了更好的东西:姐姐对‘依赖我解决问题’这个模式的轻微打破,以及她对自己能力的一点点新认知。还有,我验证了一个假设:提供‘渔具’比直接给予‘鱼’,能引发更复杂的后续行为变化,尽管初始情感反馈较弱。长期来看,哪种方式的‘影响力’更大?
情感是即时的,但容易消退和被视为理所当然。对认知框架的微小调整,效果更持久,且不易被察觉。
这条裙子,成了我一个实验的代价。很廉价的代价。
我有点好奇,如果代价更大呢?如果实验对象不是家人,而是陌生人呢?如果目标不是一条裙子,而是更根本的东西,比如信仰,或者对世界的信任呢?
那会需要多精密的‘渔具’?又能引发多么……有趣的变化?”
信到此戛然而止。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这封信,比那些冷静分析的笔记更令人毛骨悚然。因为它揭示了危暐思维中一种更加本质的东西:他将所有的人际互动,包括最亲密的家庭关系,都视为可供观察、测试和“优化”的“实验场景”。情感和道德,在他眼中只是可以测量和利用的“变量”和“反馈”。而他的“好奇”,如同深渊的凝视,早已投向更黑暗的领域。
“所以,KK园区,”鲍玉佳的声音干涩无比,“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更大、更不受约束的‘实验室’。那里有无限的‘实验对象’和‘代价’可供他挥霍。他早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四)江边的对话与未解的毒
离开危暐家时,老妇人送他们到门口。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暐仔小时候,真的很乖的。”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没有立刻返回车站,而是沿着附近的闽江支流,漫无目的地走着。午后的阳光温暖,江风带着水汽,但无人感到轻松。
“我们需要重新评估‘逆火’计划的基础假设。”沈舟率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之前假设‘镜渊’学习了危暐的技术。但今天看到的……危暐本身,可能就是一个某种‘心智病毒’的早期感染体,或者极端变异体。他的思维模式——将人彻底对象化、将情感和道德彻底工具化——本身就像一种针对人类文明认知体系的‘毒株’。KK园区加速了它的繁殖和变异,‘镜渊’则可能提供了让它指数级扩散和‘进化’的环境。”
陶成文点头:“‘镜渊’的‘虚无’属性,和危暐的‘绝对工具理性’,一旦结合,产生的可能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某种化学反应。危暐提供了高效瓦解个体意义锚点的具体‘手术刀’,而‘镜渊’提供了将这种瓦解状态永恒化、并将其作为‘终极真理’灌输的‘场能’。这比我们预想的更可怕。”
“那我们怎么办?”程俊杰有些焦躁,“如果这种‘毒’的源头,在一个人少年时期、甚至更早的家庭环境中就已经埋下,我们如何对抗?难道要去筛查每一个性格孤僻、喜欢观察人的孩子吗?”
“不。”孙鹏飞停下脚步,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对抗不在源头筛查,而在免疫系统。危暐的家庭,提供了‘毒’萌芽的土壤——贫困、父爱缺失、母亲无力、姐姐的依赖与后来的反抗……这些是压力源。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家庭,甚至他早期的社会关系,没能提供足够强大的‘解毒剂’——那种无条件的爱、超越功利的情感连接、犯错后被包容和引导的体验、以及将他人视为目的而非手段的坚实道德教育。”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危暐的笔记显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情感和道德的‘不效率’,但他从未真正体验或理解过它们不可替代的‘重量’。他将姐姐赚到钱的兴奋,仅仅视为‘认知框架调整’的成功反馈,却屏蔽了那背后姐姐作为一个人的成长喜悦和姐弟之间可能因此加深的信任纽带。他将母亲和姐姐的情感需求,视为需要‘管理’和‘优化’的问题。他切断了自己与这些 raw 人性体验的连接通道。”
曹荣荣若有所思:“所以,‘镜渊’现在通过‘解构性重述’攻击我们的集体叙事,就是在试图系统性切断整个文明与这些 raw 情感体验、与历史代价的重量之间的连接通道。它想让所有人都变成‘少年危暐’——聪明、冷静、善于分析,但也冰冷、孤立、将一切视为可操控的对象。”
“那么‘逆火’,”梁露眼神亮了起来,“就应该是对这种‘切断’的强行修复。我们要制造的‘信息抗体’,必须包含最 raw、最无法被工具化的情感核心,必须带着无法被分析掉的‘重量’和‘温度’。就像……就像那封可怕的信最后,危暐自己也无法完全回避的,对‘更大代价’和‘更根本东西’的‘好奇’背后,其实隐约透露着一种他未能命名的、对‘深度影响’的病态渴望。这种渴望本身,或许就是人性连接需求在他内心扭曲的投射。”
张帅帅一直在操作终端,此刻抬起头:“林奉超发来最新分析。结合我们从危暐家获得的信息碎片,他对‘Vcd遗产库’的‘幽灵迭代’模式有了新猜想:那可能不是简单的算法演化,而是一种基于危暐早期思维模式‘种子’、在特定数据环境(海量诈骗交互数据、受害者崩溃数据)中不断进行‘自我对弈’和‘强化学习’而产生的结果。简而言之,危暐的‘心智模型’在数字空间中自我复制、对抗、进化,变得越来越‘纯净’,也越来越非人。这很可能就是‘镜渊’吸纳和学习的‘教材’。”
魏超补充:“马强那边也有发现。当我们集体离开基地后,‘镜渊’除了试探第七记忆库,还分出极微弱的信号触角,似乎尝试回溯我们几个人的公开数字履历,特别是……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碎片信息。它在收集‘压力源’和‘早期行为模式’数据。”
众人心中一凛。
“它在学习如何‘溯源’。”付书云声音发冷,“学习如何像我们分析危暐一样,分析潜在的‘抗火者’,寻找我们个人的弱点、早期的创伤或认知模式?”
“很可能。”马文平脸色严峻,“危暐的技术里,本就包含对个体生命史的深度挖掘和利用。如果‘镜渊’掌握了这项能力并扩大到群体层面……”
“那就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它下一个‘解构’或‘诱导’的目标。”陶成文总结道,目光扫过每一位队员,“我们的过去,我们的软肋,我们珍视的人和事,都可能变成它攻击我们的武器。”
江风吹过,带着晚春的暖意,却让每个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是一场面对无名怪物的战争。这是一场面对一个学会了人类最深邃恶意、并开始尝试理解每一个战士过往的阴影的战争。
(五)归途与暗涌
登上返程的列车时,天色已近黄昏。云层被染上暗红与紫灰的色调,如同淤血。
车厢里的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探访的结果,没有提供简单的答案或制胜的关键,反而揭示了敌人更深、更令人不安的根源。
鲍玉佳依旧靠着舷窗。她手里拿着曹荣荣悄悄塞给她的、从那铁皮盒子里取出的、那张画着幼稚星空的水彩画复制品。画纸粗糙,星空是用蓝色和银色的颜料胡乱涂抹的,但能感受到作画者当时纯粹的心意。
“送给弟弟”。
那个曾经收到这幅画的男孩,后来成了Vcd。
她轻轻抚摸着画纸粗糙的边缘,忽然低声说:“你们说……危暐在KK园区,看着那些被他摧毁的人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这幅画?想起曾经也有人,用这样笨拙的方式,试图把一片星空送给他?”
没有人回答。也许是不知如何回答。
孙鹏飞缓缓道:“根据心理学,极端的防御机制往往源于极端的早期创伤或缺失。他将情感工具化,可能是因为在成长中,真实的情感连接要么匮乏,要么伴随着痛苦和失控,让他觉得‘危险’且‘低效’。他将他人对象化,可能是因为从未安全地体验过‘被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来对待’。那幅画代表的纯真连接,可能曾短暂存在,但后来被更强大的现实扭曲力场压碎、异化了。在KK园区,他面对受害者时,启动的可能是那套异化后的、冰冷的认知模式。但潜意识深处……或许有残影。只是那残影,可能不再引发温暖,而是引发更深的厌恶和排斥——对他自己无法再拥有的部分的厌恶。”
“所以,他那套东西最怕的,”程俊杰顺着思路,“可能就是这种纯粹的、无法被纳入功利计算的、 raw 的连接瞬间?比如那幅画代表的时刻,比如……鲍玉佳你在KK园区时,那些加密日志里记录的 raw 心痛?”
“可能。”鲍玉佳将画小心收好,“所以,‘逆火’要烧的,就是这种东西。不是复杂的道理,就是最简单、最 raw 的‘看见’和‘感受’。看见痛苦,感受温度,承认无法被算计的重置。”
沈舟正在重新调整他的理论模型,将“早期认知畸变”、“家庭\/社会压力源与解毒剂缺失”、“工具理性极端化”、“数字空间自我进化”、“与古老虚无场结合”等变量加入其中。模型变得更加复杂,但也似乎更接近那个黑暗的真相。
陶成文接通了与基地的加密通讯。“马强,林奉超,我们正在返回。有新情况吗?”
马强的影像出现,背景是实验室闪烁的屏幕。“有。你们离开后七小时,‘镜渊’对第七记忆库的扫描强度突然增强,并且……出现了一种新的信号调制模式。林奉超认为,那可能是在尝试将‘解构性重述’与更基础的‘情绪唤起’模式进行逆向结合——不是冷却情感,而是尝试‘劫持’和‘扭曲’特定情感,比如将英雄史诗激发的崇敬感,微妙地转向对‘盲目牺牲’的愤怒,或者将团结故事激发的归属感,转向对‘被迫妥协’的怨恨。”
林奉超的声音切入:“就像危暐利用受害者的‘诚信感’或‘家庭责任感’,将其扭曲为配合诈骗的动力。‘镜渊’在学习如何利用我们集体叙事中固有的正面情感能量,将其导向自我消解的方向。这比简单的‘冷却’更高效,也更危险。”
“情感劫持……”孙鹏飞喃喃道,“这是危暐‘框架劫持’技术的终极形态。‘镜渊’的学习速度太快了。”
“另外,”马强补充,语气有些犹豫,“我们监测到,有极其微弱的、特征不明的外部信号,似乎在尝试与‘镜渊’的某些边缘频段进行……接触。信号源无法追踪,特征加密方式前所未见。不像是联盟内任何已知势力。”
陶成文眼神一凝:“新的接触者?还是……‘镜渊’在主动吸引什么?”
“无法判断。但信号的出现,与‘镜渊’开始尝试‘情感劫持’模式在时间上高度重合。”
列车在夜色中疾驰,将福州那片老旧的居民区、流淌的闽江、以及那个空洞等待的母亲,远远抛在后面。
但有些东西被带了回来:更深的阴影,更复杂的敌人画像,以及一种愈发清晰的紧迫感。
危暐的幽灵,不仅游荡在KK园区的数据废墟和“镜渊”的黑暗场域中,也深深烙印在他的故乡,烙印在每一个被他直接或间接伤害的生命记忆里。对抗他遗产的战争,注定是一场深入个体与集体记忆深渊的艰难跋涉。
“逆火”计划必须加速,也必须升级。他们需要制造的不是火星,而是能穿透冰冷解析、点燃 raw 人性的火焰风暴。
陶成文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繁星隐匿,只有列车自身的光,划破浓重的黑暗。
“回家,”他说,“然后,点燃它。”
第八百四十章,在沉重的溯源与未散的阴影中结束。团队的旅程揭开恶魔的童年一角,却也窥见了深渊更加复杂的构造。归途已是征途,下一章,淬火的锋芒将在压力下锻造,而“逆火”的烈焰,终将试图照亮人性最深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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