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在第七日的清晨踏入青阳城的。
城门口的更夫正敲着梆子打盹，灯笼在晨雾里晃出一团模糊的橙红。他站在青石板上，望着街角卖糖画的老汉眯眼笑——那老人额角有道刀疤，和他三百年前用骨笛挑断手筋的逃犯，左脸的疤痕位置分毫不差。
\"客官...要糖画吗？\"老汉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您这模样...倒像极了传说里的阴司大人。\"
陈墨摸了摸自己的脸。地劫之后，他的皮肤褪去了常年笼罩的青灰，此刻泛着温玉般的光泽，连眉骨都柔和了许多。可当他抬手时，老汉的笑容突然僵住——他的指尖还凝着半缕未散的业火，像条游走在皮肤下的金红小蛇。
\"客官慢走！\"老汉猛地转身，糖画摊\"哐当\"翻倒，糖浆在青石板上蜿蜒成狰狞的蛇形。
陈墨低头看自己的手。他能感觉到，业火并未完全融入魂魄，反而成了某种活物，在他血肉里游走，标记着他与亡者的联系。这或许就是生界恐惧的源头：一个能操控生死界限的人，比任何邪修都更令人胆寒。
他沿着街道往城中心走，路过药铺时，门里传来争吵声。
\"这具尸首分明是被阴毒侵蚀！\"年轻郎中拍着桌子，\"您看这唇色青黑，指甲发紫，分明是中了'锁魂咒'！\"
\"放屁！\"老掌柜抄起扫帚，\"我家阿秀前日还在灶房给我送热粥，怎会突然中邪？定是你这庸医想讹银子！\"
陈墨脚步微顿。锁魂咒是合成师特有的禁术，用亡者残魂缠住活人魂魄，取其生气续命。他从前给城主续过三次命，用的正是这招——每次都要挑个无依无靠的姑娘，用她的阳寿换城主的十年阳寿。
药铺后堂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陈墨推开门，正看见老掌柜的女儿阿秀瘫在地上，双眼翻白，嘴角淌着黑血。她的魂魄被一根半透明的线牵着，线的另一端...
\"是城主府的棺椁。\"陈墨眯起眼。那线穿透阿秀的天灵盖，直通城主府的方向——那里的守灵幡正在狂风里猎猎作响，本该入土的棺木正在渗出黑血。
\"阿秀！\"老掌柜扑过去抱起女儿，\"你醒醒！你不是最听爹的话吗？\"
阿秀的魂魄突然剧烈挣扎。陈墨看见她喉间卡着半枚青铜钱，钱上刻着\"镇阴\"二字——那是他用亡者骨血铸造的阴钱，专门用来锁魂。此刻阴钱正在发烫，每灼烧一次，阿秀的魂魄就淡一分。
\"是城主要续命。\"陈墨轻声说。他能听见城主府地下传来的咒文声，那是用百童血写的《续命经》，\"他要借阿秀的阳寿，再撑三个月。\"
老掌柜的手开始发抖：\"您...您是阴司大人？\"
陈墨没回答。他抬手召出往生铃，铃舌轻颤，那根锁魂线应声而断。阿秀的魂魄\"咻\"地钻回体内，她猛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黑血，缓缓睁眼：\"爹...我刚才好像去了很黑的地方，有个穿白衣的姐姐拉着我...\"
\"没事了，没事了。\"老掌柜老泪纵横，\"爹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陈墨转身要走，却被药铺的年轻郎中拽住衣袖：\"大人留步！\"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反而带着几分狂热，\"小人姓周，是青冥宗外门弟子。您...您能解百鬼噬心咒吗？\"
\"什么咒？\"
\"我师妹中了尸毒，浑身溃烂，痛得撞墙。\"周郎中急得额头冒汗，\"请了十个大夫都没用，我师父说...只有阴司大人的往生铃能镇住尸毒。\"
陈墨摸了摸腰间的铃铛。往生铃此刻正泛着暖光，阿九的魂玉碎片嵌在其中，随着他的心跳轻鸣。他想起阿九说过的话：\"合成师的铃，本就该渡活人。\"
\"带路。\"他说。
青冥宗的义庄在城西乱葬岗。周郎中推开木门时，腐臭味扑面而来。陈墨看见草席上躺着个少女，面色青灰，指甲长得能勾住床沿，最骇人的是她的右眼——眼球已经烂了一半，露出下面蠕动的尸虫。
\"这是小师妹阿阮，上个月去乱葬岗采草药...\"周郎中声音发颤，\"回来就成这样了。\"
陈墨蹲下身。他能感觉到，少女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撕扯：一股是尸毒，从脚底的黑气往上涌；另一股是执念，从心脏的位置往上顶，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她...她在找什么。\"陈墨轻声说。他用往生铃轻触少女的额头，铃舌震颤的瞬间，少女突然睁开眼，烂了一半的眼球里竟泛着清明：\"师兄...我找到了！\"
她的手猛地抓住陈墨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在老槐树下！师父说的...能救全村人的东西，在老槐树下！\"
陈墨的瞳孔微缩。老槐树...三百年前，他曾用那棵树的根须炼制过\"聚阴幡\"。当时村里闹瘟疫，村民求他做法，他却用一百个活人的生魂换了棵树的生机，美其名曰\"以毒攻毒\"。
\"阿阮！\"周郎中想去掰她的手指，却被一股尸气震得踉跄。
\"她在说真话。\"陈墨按住周郎中的肩膀，\"她执念太深，尸毒入体反成了护她的壳。\"
他站起身，往生铃在掌心发烫。阿九的魂玉碎片突然亮起，映出一幅画面：老槐树下埋着个青铜匣，匣盖上刻着\"陈记阴司\"的私印——那是他三百年前埋下的，里面装着用村民生魂炼的\"延寿丹\"。
\"带我去老槐树。\"他对周郎中说。
乱葬岗的老槐树比记忆中更粗壮。陈墨挥袖劈开盘根错节的树根，果然在树洞深处找到了那个青铜匣。匣身的封条早已腐烂，他掀开盖子的瞬间，腐臭的黑雾涌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百枚血色丹丸，每枚上都按着村民的血手印。
\"原来你藏在这里。\"陈墨的声音很轻。他能感觉到，阿阮的执念正顺着他的指尖涌进来，带着她最后的体温：\"师兄，你答应过我们的...说要让我们活过这个冬天...\"
\"我骗了你们。\"陈墨说。他将青铜匣抱在怀里，往生铃的金红光焰裹住匣身，\"我用你们的命换了虚妄的生机，却让真正的瘟疫在十里外蔓延。\"
阿阮的魂魄突然从他体内钻出来，半透明的身影跪在他面前：\"师兄，我不怪你。我只是...只是想再看看村子里的杏花。\"
陈墨的眼眶发热。他伸手触碰阿阮的脸颊，指尖的业火轻轻舔过她的魂魄，将那些被尸毒侵蚀的裂痕一一修复：\"我带你去看。\"
他召出业火，在两人脚下凝成云。当他们飞过青阳城时，晨雾已经散去，街角的糖画摊前围了一圈孩子，老汉正笑眯眯地画着凤凰。药铺的老掌柜牵着阿秀的手出来，阿秀手里举着个糖人，嘴角沾着糖渣。
\"好看吗？\"陈墨问。
阿阮点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那是活人的眼泪，带着温度的。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片即将融化的雪：\"师兄，我要走了。这次...换我送你。\"
她的手抚过他的脸，最后一缕执念钻进往生铃。陈墨听见铃舌轻响，那声音里多了几分清越，像山涧的泉水。
\"阿阮？\"周郎中在下面喊。
陈墨低头，看见阿阮的魂魄已经消散，只留下一片槐花瓣在他掌心。他抬头望向青阳城，突然发现街道两旁的槐树都开了花，粉白的花串在风里摇晃，像下了场温柔的雪。
\"原来春天...真的会来。\"他说。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陈墨转身，看见七匹黑马从官道上奔来，马上的人都穿着玄色劲装，胸前绣着金色的\"镇邪司\"徽章。为首那人勒住马，腰间悬着块玉牌，正是青冥宗大长老的信物。
\"陈合成师。\"大长老的声音像块冰，\"三百年前你用活人炼幡的事，青冥宗一直没忘。如今你又在青阳城兴风作浪...\"
陈墨摸了摸腰间的往生铃。铃舌突然剧烈震颤，发出清越的鸣响，震得七匹马同时人立而起。他能感觉到，往生铃里有两股力量在较劲：一股是阿九的温柔，另一股...是三百年前被他吞噬的村民怨憎。
\"大长老。\"他笑了，\"您说我是阴司大人。可阴司的职责，从来不是杀人，是渡魂。\"
他抬手召出业火，在半空凝成一面镜子。镜中映出青冥宗的密室：墙上挂着百张人皮，每张人皮上都写着\"延寿咒\"；地上堆着成山的婴骨，正是他当年用来炼往生铃的材料。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陈墨的声音冷下来，\"你们用活人炼丹，用婴骨镇宅，用亡者怨气养剑...所谓镇邪司，不过是更大的阴司。\"
七匹马的缰绳同时断裂。大长老的脸瞬间惨白，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剑身上却缠着缕黑气——那是被他吞噬的童男童女的怨魂。
\"拿下他！\"大长老吼道。
陈墨张开双臂。业火从他体内涌出，在他周围形成火墙。那些曾经被他利用的执念突然全部苏醒：老匠头的铁锤声，狐妖的裙裾声，小乞儿的破碗声，还有阿九的笑声...
\"够了。\"他说。
业火突然安静下来，像被安抚的巨兽。他走向大长老，每走一步，对方的佩剑就轻颤一分。当他站在大长老面前时，剑刃已经完全被业火包裹，却没有伤他分毫。
\"你到底是谁？\"大长老颤抖着问。
陈墨摘下往生铃，放在掌心。铃身上的\"贪\"字已经褪成淡金色，旁边多了朵槐花，是阿阮留下的。
\"我是陈墨。\"他说，\"一个终于学会渡魂的合成师。\"
晨风吹过，带来远处杏花的香气。陈墨望着天边的云，突然想起阿九说过的话：\"等业火融尽，你就该去看看生界的春天了。\"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所谓人劫，从来不是别人对他的惩罚，而是他必须面对的，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而他，已经跨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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