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兰推着自行车，目光在昏暗中逡巡，不确定哪片才是真正的黄金交易点。
远处一面写着“宝子”的小旗子隐约可见。
“收古玩的？多半也收金子。”她低声对身旁的陆奕辰说，下巴朝那方向一点，“走，探探路。”
摊位不大，一个清瘦男人缩在灯影里。
不知是灯光作祟还是天生如此，他那张黄蜡蜡的脸透着股病气。
宋玉兰停稳车，示意陆奕辰扶住车把，自己则谨慎地靠过去半步。
“老板，”她压着嗓子，声音低得几乎被夜色吞没，“眼下，金子什么行情？”她眼神锐利地观察着对方。
老板撩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在宋玉兰脸上转了一圈，慢悠悠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
“二十？”宋玉兰眉梢微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公家回收都开十八，您这价…打发谁呢？”
她腰背挺直，毫不退缩地迎上老板的目光。
老板显然没料到这女人如此门儿清，腰杆子下意识直了直：“你有多少？成色足，给你这个数！”他飞快地比了个“二十四”。
宋玉兰脑中飞快盘算着模糊的记忆这一年金价，似乎不到三十，她面上不动声色，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二十八！现钱，点清。”
“二十八？”老板瞳孔一缩，语气带着审视，“多少货？”
宋玉兰眼神一闪，留了个心眼：“几十克。没带身上。能成交，明儿中午十二点半，”
她报了个地点，“清风胡同口，马氏熏鸡门口，一手钱，一手货。”她紧紧盯着老板的反应。
老板沉默地打量着她，几秒后，嘴角扯出一个干涩的弧度：“行，一言为定。”
“好，明儿见。”宋玉兰郑重点头，眼神锐利如刀，最后扫了老板一眼，才转身推起自行车，示意陆奕辰离开。
直到拐进僻静的巷子，她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奕辰，回去路上…要是有人跟着，你能察觉么？”
陆奕辰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大手无声地覆上她的手背，用力一握道：“放心。”
宋玉兰吁了口气，有些懊恼：“怪我，财露了白，就怕有人起歹心。”
“他们不敢。”陆奕辰目光沉静地扫过幽暗的巷子。
为防万一，宋玉兰故意绕了个大圈，车轮碾过寂静的沥青路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果然！刚离开黑市范围不久，两道骑车的身影就幽灵般跟了上来。
“奕辰！”宋玉兰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脚下蹬车的节奏都乱了，“真有人！两人！”
陆奕辰的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声音平稳无波：“稳住。放慢，引他们靠近。”
他微侧着头，耳廓似乎捕捉着身后细微的声响。
宋玉兰依言放缓车速，双手死死攥住车把，指节发白。
凌晨四点，万籁俱寂，只有猫头鹰凄厉的啼叫和身后越来越近的车轮声，一下下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后面的两人显然没把陆奕辰放在眼里，黑暗中传来嗤笑声：“嘁，一个瘸子，还让娘们儿驮着装什么蒜！”
见宋玉兰慢下来，以为她力竭，两人对视一眼，猛地加速，车头狠狠朝着宋玉兰的后轮撞去！
就在车头即将撞上的刹那，一直静坐的陆奕辰如猎豹般骤然发力！他左脚在车梁上猛地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右腿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踹向右侧那人的胸口！同时，右手如铁钳般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左侧那人的车把！
“啊！”
“砰！哗啦！”
凄厉的惨叫伴随着自行车重重摔砸在地、与路面剧烈摩擦的刺耳噪音划破夜空。
被踹中胸口那人像个破麻袋般飞出老远，抱着胸口蜷缩在地，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另一个被抓住车把的，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连同车子瞬间失衡，他甚至没看清拳头从哪里来，鼻梁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嗷！”那人眼前金星乱冒，剧痛瞬间淹没了他，连人带车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捂着脸翻滚哀嚎。
宋玉兰刚跳下车，惊魂未定地转身，就见月光下，两个混混已像烂泥般瘫在地上打滚嚎叫。
而陆奕辰，稳稳地立在清冷的月色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寒气，眼神锐利如冰刃扫过地上的败类。
宋玉兰定了定神，快步走到陆奕辰身边，冷冷俯视着那个抱腿呻吟的混混：“谁指使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寒意。
“没，没人…路过…”那人疼得直抽气，语无伦次。
“哼，当我们瞎？”宋玉兰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回去告诉你主子，明天的买卖，照旧！他要是敢不来，或者再耍花样……”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就别想在省城这地界儿混了！记清楚了吗？”她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黑暗。
地上的两人对上她的眼神，又瞥见她身边那尊煞神，顿时噤若寒蝉。
训斥完，宋玉兰立刻转向陆奕辰，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带着真切的担忧：“你的腿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她下意识想去检查他的腿。
“无妨。”陆奕辰轻轻摇头，动作自然地挡开她欲伸出的手。眼下不是检查的时候。
宋玉兰会意，不再多言，果断拉着他：“走，回家。”
两人不再理会地上哀嚎的废物，迅速骑上车，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确认彻底甩掉了尾巴，陆奕辰才开口，问出了一路上的疑惑：“金条，公家也收。何必来这？”他的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不解和对这种灰色地带的本能排斥。
宋玉兰一边蹬车，一边解释：“公家一克少给五六块呢！几十克下来，差多少？黑市价好！”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亮晶晶的，“再说了，有你在我怕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能在这行当里收金子的，都不是善茬，但路子也野。说不定…以后车站那边的事，还用得上这种人脉。”
陆奕辰眉头微蹙，显然不认同与这些人为伍。
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这些扰乱秩序、图谋不轨之徒，就该绳之以法。
宋玉兰却深知生存之道，尤其是在鱼龙混杂的车站。
要在那儿立足，光靠规规矩矩可不行，有些地头蛇的“规矩”，有时不得不懂。
骑到家门口，天色已泛起鱼肚白。
宋玉兰跳下车，顾不得一夜惊魂和疲惫，急匆匆往院里走：“坏了坏了！宋倩倩今天结婚，我得赶紧过去瞧瞧！”
陆奕辰一愣：“不是明天？”
宋玉兰一边拧开水龙头掬水洗脸，一边语速飞快地解释：“明天是正日子！今儿是女方家摆酒！姑娘明儿一大早就要被接走啦！”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如果张树奇家的彩礼真是电视机、洗衣机、缝纫机，那马巧玲肯定得在家属院显摆一天，明天还得拉着绕厂区转一圈，这才够风光！
偏偏宋玉兰就不信曹桂香能这么大手笔，她心里嘀咕：“这里头准有猫腻！”
陆奕辰听出宋玉兰语气里压不住的兴奋劲儿，侧头问她：“要我跟你一块儿去吗？”
宋玉兰立刻摆手，语速飞快：“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她随即想到时间可能不短，眉头微蹙：“你一个人在家行不行？要不我叫林大哥来陪你？”
陆奕辰干脆地摇头，语气沉稳：“不用，我没事，自己能行。”
宋玉兰把毛巾搭好，快步走过去，用力抱了抱陆奕辰：“好！我快去快回，回来给你做早饭。”
陆奕辰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操心我，饿不着。”
宋玉兰还是不放心，风风火火地冲出去买了两根油条回来，又把泡好的茶稳稳当当放在树下小桌上，这才推着车往纺织厂家属院赶。
刚到家属院门口，就见那大铁门上都贴着醒目的红双喜。
拐进许家那栋楼，楼下空地早已摆开阵势。
桌子支好了，角落里砌了半人高的泥灶，旁边一溜小灶烧着开水，热气腾腾。
看热闹的人围了好几层。
最显眼的，是靠单元门边空地上堆的像小山似的“嫁妆”：
贴着大红喜字的洗衣机、电视机、缝纫机包装箱，上面还摞着新被褥、红色皮箱。乍一看，确实够气派。
宋玉兰眯起那双透着精明的眼睛，打量着那堆“风光”。
前面几个人的议论飘进耳朵：“啧啧，宋家最有出息的姑娘，最后便宜了张树奇那个混混？”
“出息啥？听说她那大学名额来路不正！”
“哎，马巧玲病了！昨天在供销社碰见，那脸啊，灰白灰白的，难看死了！”
听到马巧玲病了，宋玉兰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病了？难道是东西被我拿走，气病的？最好气死她！”
宋玉兰趁众人目光都粘在嫁妆堆上，悄没声儿地把认识的壮壮拉到角落：“壮壮，想不想看电视？”
壮壮认得她，喊了句：“玉兰姐！”
宋玉兰笑眯眯地掏出一把糖塞进壮壮鼓囊囊的口袋，压低声音，带着点哄孩子的神秘：
“帮姐办件事儿，这糖你和小伙伴分了，怎么样？”
壮壮才九岁，可是家属院的孩子头儿，找他准没错，更妙的是，他是郭秀英的儿子！
壮壮眼睛瞬间亮了，小胸脯拍得啪啪响：“玉兰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宋玉兰满意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拍拍他肩膀：“去吧！”
壮壮捂着装满宝贝的口袋，像只得了令的小兔子，嗖地就钻进了人群，他刚才可瞧见了，里头有大白兔呢！
宋玉兰没再上前，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不一会儿，壮壮就带着几个小跟班，咋咋呼呼地冲到电视机箱子前：“看电视！我们要看电视！”
有家长赶紧呵斥：“小兔崽子！闹什么！快过来！”
也有人跟着起哄：“对啊！打开看看呗！让咱也开开眼！”
壮壮得了令又揣着糖，格外卖力，小胖手把箱子拍得咚咚响：“打开看看嘛！就看一眼！”
楼上屋里气氛却沉闷得很。
马巧玲娘家人在，宋福生家一些亲戚也在，却硬是没点喜庆劲儿。
马巧玲强撑着笑脸招呼，脸色蜡黄。
宋倩倩为嫁妆被抢的事还在房里闹绝食。
楼下孩子们的叫嚷像针一样扎进马巧玲太阳穴，她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最近真是被宋玉兰那个扫把星搅得没一件顺心事！
马志刚吊着膀子，叼着烟，不耐烦地扫了一圈死气沉沉的屋子，冲马巧玲喷了口烟：
“下去把电视开了！让大家伙儿瞧瞧！热闹热闹！你看看你们，办喜事呢还是办丧事呢？一个个哭丧着脸！”
说完，他还特意用烟头点了点角落闷头抽烟的宋福生。
马巧玲脸一沉：“看什么看！弄坏了算谁的？”
马志刚更不乐意了：“你这人！就该让大家看看，眼馋死他们！赶紧的，下面都等着开席了！”
马巧玲一想也是，对着镜子使劲抿了抿头发，硬是挤出个笑脸，跟着马志刚下楼。
冬冬一见她，立马甜甜地喊：“婶儿！开电视给我们看吧！”
郭秀英也在旁边帮腔，嗓门洪亮：
“就是啊巧玲！让大家伙儿开开眼！咱家属院除了厂长家，谁见过这稀罕物？”
马巧玲勉强笑着：“电视有啥好看的？现在又没节目，开了也是雪花点。”
郭秀英带头起哄：“雪花点我们也爱看！”
马志刚已经等不及，用他那只好手就去搬箱子，招呼着：“来来来，搭把手！”电视很快被抬到桌上。
马巧玲看着一圈人羡慕的眼神，虚荣心总算得到一丝满足，矜持地拿起剪刀剪开封条。
箱子打开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像被冻住了一样，瞬间僵死，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里面。
“呀！怎么是砖头？！”旁边有人失声惊叫！
马巧玲猛地转身，疯了似的扑向洗衣机和缝纫机的箱子，剪刀被她胡乱地戳、撬！哗啦！哗啦！箱子开了，里面赫然还是冰冷的红砖块！
周围“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天爷！曹桂香这手够绝啊！拿砖头糊弄人！”
“哎哟喂，笑死人了！搞了半天是空架子！”
马巧玲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杀了曹桂香的心都有！太欺负人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又一把抓起旁边的新被褥，发狠地用剪刀划开，里面是一团团发黑发硬的旧网套！
郭秀英立刻夸张地“哎哟”一声，声音拔得老高：
“瞧瞧！曹桂香这也太抠门儿了吧？连床新网套都舍不得给！啧啧，果然是睡过的破烂货不值钱啊！”
马巧玲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想骂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儿，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嘲讽目光。
突然！
一声尖厉刺耳的嚎叫划破喧嚣：
“马巧玲！你个臭不要脸的老东西！！”
只见田采花不知何时像颗炮弹似的冲进了人群，手里攥着一把烂菜叶子，劈头盖脸就朝马巧玲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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