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太太没能在沈长乐身上享受到半分未来婆母的尊荣,心中憋着口气。
她起初以为沈长乐是失了生母教导,不懂为人媳妇的规矩,便决心再敲打一番。
她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目光落在沈长乐身上,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意味:“沈小姐,这做姑娘时啊,是府上的娇客,怎么自在都成。可一旦做了人家媳妇,这晨昏定省,侍奉翁姑,便是头等要紧的孝道。规矩体统,半点也错不得,否则,外人岂不是要笑话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
一边说着,还一边揉着肩膀,叹了口气:“这肩膀怎么越来越酸痛了?”
目光却看着沈长乐。
这话一出,上首的程老夫人和一旁的王氏立刻明白了,这是嫌沈长乐不够殷勤,在点她呢。
程老夫人心中不悦,但想着外孙女年纪确实拖不起,只得压下不快,笑着打圆场:“钱太太说的是正理。不过咱们这样人家,丫鬟婆子一大堆,像肩膀酸痛这样的小事,让她们伺候便是,何须劳动主子?”说着,便示意自己身边跟随多年的老嬷嬷,“去,给钱太太好好捏捏,松快松快。”
钱太太哪里敢让程老夫人的心腹老奴伺候自己,慌忙侧身避开,连声道:“不敢劳动老夫人身边的人,折煞我了。”
她眼风一扫,再次精准地落到沈长乐身上,笑道:“若是沈小姐不介意,替我略捏两下便是,也让我沾沾小辈的福气。”
王氏见沈长乐仍端坐不动,心下着急。
这世道,婆婆就是天,再金尊玉贵的姑娘,到了婆家也得矮一头。
她赶紧给沈长乐递眼色,低声提醒:“长乐,钱太太既开了口,你便去尽尽心。”
沈长乐心中只觉得荒谬。
钱太太身后明明站着贴身丫鬟,却偏要在这程家地盘上,让她这个程家表小姐去捏肩?
这到底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还是太不把程家放在眼里?
若真依言做了,岂不是自认低人一等,将来嫁过去更是永无宁日?
可若直接拒绝,又显得不识大体。
心思电转间,她已扬起明媚的笑脸,语气关切:“原来钱太太时常受肩酸困扰?让丫鬟揉捏虽能暂缓,终究治标不治本。我虽不通医理,倒也认得几位擅长此道的大夫,改日必当细心请教,求得良方,再亲自送到府上,希望能根治钱太太这旧疾才好。”
程老夫人闻言,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暗赞外孙女应对得体。
未来婆婆固然尊贵,却也没有在相亲宴上就让程家姑娘伏低做小的道理!
这钱太太,立规矩也不看场合,吃相未免难看。
她当即顺着沈长乐的话,呵呵一笑,语气听着和煦,话里却带着软钉子:“钱太太听见了?我们长乐是真心为你着想呢。这抬头嫁女,低头娶妇,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未来媳妇的孝心,自然体现在日后知冷知热、持家有道上,哪在乎这一时半刻的虚礼?若急着在这些面儿上的功夫找存在感,反倒落了下乘,让人笑话我们程家不会教养女儿了。”
这话夹枪带棒,直讽钱太太不懂“低头娶妇”的道理,八字没一撇就急着拿捏未来儿媳,格局太小。
钱太太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却不敢反驳程老夫人。
自从婆母十年前去世后,多年来顺遂的内宅生活,让她早已认定“媳妇熬成婆”是天经地义,未来的儿媳自然该由她拿捏。
她强压下怒火,意有所指地回道:“老夫人说的是。只是我这人实在,想着提前让沈小姐知道,做人媳妇不比做姑娘时轻松,规矩重,责任大,现在多学着些,将来也能更快适应,说到底,也是为了沈小姐好。”
沈长乐听得几乎要冷笑出声,若在平时,早怼了回去。
可一想到自己坎坷的婚事,钱誉本人和钱家条件确实是小舅精挑细选、自己也比较满意的,这可能是她能攀上的最好姻缘了。
想到这里,她只能强行按下对钱太太的不满,挤出一丝笑容,违心地奉承道:“钱太太思虑周祥,长乐受教了。”
见她服软,态度也变得恭敬,钱太太心里这才舒坦了些。
但程老夫人方才的敲打犹在耳边,她这口气还没顺下去,忍不住又挑剔起来,从沈长乐的坐姿到饮茶的姿态,鸡蛋里挑骨头。
沈长乐始终忍气吞声,笑脸相迎。
钱太太见程老夫人和王氏脸色都已不佳,非但不收敛,反而愈发来了劲,最后竟直接说道:“……说起来,沈小姐幼年失恃,有些规矩无人提点,也是情有可原。我这话说得直,沈小姐心里或许不痛快,可我这人就是实在,全是为了沈小姐日后着想。”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直指沈长乐“缺少教养”。
沈长乐眸色微冷,面上却笑容不变,语气甚至更加柔和:“钱太太句句金玉良言,长乐感激不尽。”她话锋倏地一转,目光真诚地望向钱太太,“说起教养,我忽然想起,钱太太膝下的长女,双亲健在,又有钱太太您这样精明能干的母亲亲自教养,规矩礼数定然是极好的,难怪能有福气高嫁入萧家那样的门第,真真令人羡慕。”
此话一出,如同精准的一根针,直戳钱太太的肺管子!
她那位高嫁入萧家的长女,在婆家过得并不如意,连带着她这个母亲每次上门,都得陪着万分小心。
此刻被沈长乐用这般“崇拜”的语气提起,她只觉得喉头一哽,满腔怒火却发作不得,脸上还得强行挤出与有荣焉的笑容,那滋味,堪比生吞了一只苍蝇。
程老夫人对钱太太那急不可耐的吃相颇为反感,见她神色有异,便知她长女在萧家的日子未必顺心,于是故作惊讶地开口:“钱太太的长女嫁入了萧家?不知是哪个萧家?”
沈长乐立时会意,乖巧接话:“外祖母,自然是江南那个顶顶有名的世家萧氏了。”
程老夫人拖长了语调“哦”了一声,状似热切地追问:“萧家嫡支如今共有五房,枝繁叶茂。却不知钱大小姐许的是萧氏哪一房的金叶?”
不等钱太太反应,沈长乐便抢先笑道:“以钱家的门第,加上钱太太的悉心教养,想来定是萧氏嫡支无疑了。”
钱太太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心虚地吱唔道:“并非……并非嫡支,是勇老太爷那一支的。”她忙不迭地补充,试图找回些颜面,“那萧勇老太爷虽非嫡脉,但在族中声望颇高,是才刚过世的萧老太爷的嫡亲堂弟,与嫡支往来密切。他们那一支,已出了三位举人,两位入了仕途。小女婿自身也有举人功名,亲家公正在外任为官,在萧家……也是颇有分量的。”
程老夫人闻言,再次“哦”了一声,语气平淡了些许:“原来是勇老太爷的孙媳,倒也是巧了。我一位族妹,嫁的正是书老太爷那一支,与勇老夫人是实打实的妯娌,平日往来甚密。昔年在余杭时,我与勇老夫人、族妹三人时常小聚。如今我虽入了京,与她们也一直书信不断。”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钱太太身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没想到,勇老夫人的孙媳妇,竟是钱太太的千金。”
她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浮沫,继续道:“勇老夫人出身名门,最是重规矩。她调教出来的媳妇,无一不是恪守妇道、谨言慎行、知分寸、懂进退的。钱大小姐能入她的眼,想必更是得益于钱太太平日的‘精心’教养了。”
钱太太想起长女在勇老夫人手下战战兢兢、动辄得咎的日子,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变得僵硬无比,方才那股急着要给沈长乐立规矩的气焰,此刻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
晚膳后,送走了钱家众人,程诺回到内院,问起沈长乐与钱太太相处的情形。
沈长乐只淡淡回了句“尚可”。
程老夫人却有些意外,看着外孙女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冷眼瞧着,那钱太太绝非宽厚之人。”
她略顿一下,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感慨叹道,“这世间做婆婆的,就没几个是容易相与的。”忽见儿子目光瞥来,立即找补了一句,“自然,老婆子我除外。”
程诺失笑,顺势捧了老母亲几句,随后才正色对沈长乐道:“但凡为人媳妇者,没有不受委屈的。自然,你几位舅母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遇上你外祖母这般明理的婆婆。但这世上不刻意磋磨儿媳的婆婆,着实不多。那钱太太,观其言行,确非善与之辈。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带着对沈长乐的信任,“以你的心性和手段,想必自有应对之法。”
沈长乐点头,心中熨帖,果然最懂她的,还是小舅。
女子的战场,从来都在内宅帷幄之间。
尽管她厌恶无止境的算计,但若宅斗能换来后半生的安稳与舒心,她也不介意挽起袖子,斗上一斗。
程诺见她神色,便知她已有了决断,问道:“钱誉你也见过了,观感如何?若还满意,这门亲事便算定下了。”
沈长乐略带迟疑,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也罢,这世间岂有十全十美的姻缘?
钱誉相貌虽寻常,但性情温厚,心思较为单纯,并非难以掌控之人。
自己年岁确实再也拖不起,更有自知之明:顶着程家外孙女的名头,实则家世不显,容貌亦非绝色,能寻到钱家这般门第,已属难得。若再挑拣,只怕真要遭天谴了。
程诺见她同意,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择个黄道吉日,先将婚事定下。”他随即提出,让沈长乐暂且搬进程府居住,“你小舅母产期将近,近来朝堂格局又有变动,我身为家主,难免时常离京奔波。有你在府中主持日常,照应内宅,我方能安心一二。”
沈长乐自然愿意。
入住程家,不仅能展现她持家的能力,更是借程家之势,为自己增添分量。
只是她想起家中还住着有孕的程雪,面露难色:“我自是愿意的。只是家中还有雪表姐需要照应,我这做主人的,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程诺闻言,眉头微蹙,语气带了几分不经意的嫌弃:“雪姐儿那性子,也太过绵软了些。”终究是自己的亲侄女,他未再多言,只道,“程叁已将她安置的宅子打理妥当,再布置一番,便可搬入。待她迁出后,你便即刻搬过来,专心照顾你小舅母。”
沈长乐略感惊讶,小舅行事果然雷厉风行,不过几日功夫,竟已为程雪购置好宅院。
她好奇问及所在,得知是在榆树胡同,原是程家几年前置办的一处进京落脚之所,如今在朝阳大街另置了产业,那处的三进宅院便空了出来,索性直接赠予程雪,也算物尽其用。
她心中暗自比较,那榆树胡同的宅子,无论地段还是价值,皆不及小舅赠予自己的那座大三进宅院,心下不免有些美滋滋的。
……
程雪搬入新居已是十日后,沈长乐的婚事却未能如愿定下。
程诺的外书房内,他揉着眉心,长叹一声。
“钱老太爷去得真不是时候。如今钱誉一家须得回乡守制,他身为嫡长孙,需守足十个月。”程诺语气沉凝,面上掠过一丝隐怒,“我本想着,十个月的光景,等等也无妨。谁知钱家竟直接回绝了这门亲事。”
沈长乐心头一沉——这意味着,即便小舅亲自出面周旋,她依然被钱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愤猛然攫住了她。
难道这世道,当真容不下坚强刚毅的女子?唯有那些伏低做小、逆来顺受的,才配得到归宿?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微哑:“他们……是以什么理由拒婚的?”
程诺显然不愿多谈细节,只温声安抚:“钱家有眼无珠,是他们的损失。舅舅再为你寻一门比钱家更好的亲事。”他转而道,“我已派人前往浙江恭请马大师,约莫半月便可抵京。届时请他先去沈氏祖坟堪舆,再瞧瞧你宅子的风水,许是何处冲撞了姻缘线。”
沈长乐默然无语。
程诺又轻叩桌面:“另听闻苑平乡下有座凤鸣寺,香火鼎盛,尤以姻缘灵验着称。我让程叁陪你去进柱香,姑且……死马当活马医罢。”
连素来不信鬼神的小舅,如今竟也为她的婚事求助于风水佛道,沈长乐只觉一阵强烈的羞耻与无力感袭来,心中已将钱家上下暗骂了千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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