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老夫人这才将目光正正落在沈长乐身上。
那目光带着挑剔的审视,从上到下,从发髻上的簪环到脚下的绣鞋,每一寸都透着不满。
沈长乐今日特意穿了身稳重又不失雅致的秋香色襦裙,打扮得中规中矩。
但在萧老夫人眼里,只觉得她容貌不过清秀,身段也不够丰腴有福气,通身上下更无多少世家贵女那种浸到骨子里的骄矜气度,怎么看都与自己那才华出众、俊逸不凡的儿子不匹配。
“起吧。”萧老夫人淡淡开口,声音有些冷硬,“你便是沈氏?瞧着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守礼些。”
这话听着似褒实贬,暗指她除了守礼,别无长处。
陈舅母在一旁立刻接上话,笑得亲热,话却像裹了蜜的针:“那是,姑母,您这个儿媳妇,那可了不得呢。新婚第二天,就给了咱们一个下马威呢。”
萧老夫人瞬间沉了脸色:“是吗?不愧是我儿精选的媳妇,果然了不得。”
沈长乐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恭顺:“母亲夸奖了。您一路辛苦,车马已备好,请母亲先回府歇息吧。”
众人正要移步,陈舅母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轻“哎”了一声,对萧老夫人道:“姐姐,您看我这记性!方才在船上,您不是还说,咱们萧家最重规矩,新妇入门,长辈远归,这迎接的礼节上……是不是也该更周全些,以示诚敬?虽说外甥媳妇礼数到了,但在这码头众目睽睽之下,若能更显孝心,岂不是也给萧家,给青云脸上增光?”
萧老夫人果然眉头一蹙,看向沈长乐的目光更添了几分不悦。
她本就嫌弃沈长乐出身,有心给她个下马威,此刻被弟媳一挑,便想顺势立威。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沉了下来:“弟妹所言,不无道理。沈氏,你既为萧家妇,当知孝道乃立身之本。你进门多日,未曾侍奉我左右。今日迎接,便在此处,当着众人的面,行个全套的奉茶叩拜礼,也让你舅母做个见证,全了你的孝心,也全了我萧家的体统。”
在码头这人来人往之处,让她行全套奉茶叩拜礼?
这分明是故意折辱,要将她新妇的颜面踩在脚下!
周围已有不少好奇的目光投来。
沈长乐心头火起,面上却丝毫不显慌乱。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镇定地迎向萧老夫人,声音不高,却清晰柔韧:“母亲垂训,儿媳本不应辞。只是……”
她略一停顿,目光转向陈舅母,又环视了一下周遭隐约关注的人群,方才继续道:“只是《礼记》有云,‘孝子之养亲也,乐其心,不违其志,亦不伤其体’。母亲长途跋涉,身心疲惫,此刻最需安车软枕,静心休养。若因儿媳行礼之事,让母亲久站劳累,反是儿媳不孝。再者,此处乃官家码头,往来不乏朝廷官员与士绅,萧家世代清流,最重体统名声。若因家礼琐节,引来外人侧目议论,恐有损母亲清誉,亦有碍夫君官声。依儿媳浅见,不若先行回府,待母亲安顿妥当,精神焕发之时,儿媳再于府中正厅,焚香净手,郑重向母亲行全礼奉茶,岂不更显诚敬,也更合我萧家诗礼传家、内外有别的门风?”
萧老夫人被她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她虽想立威,但更看重萧家的名声和儿子的前程。
沈长乐把话说到这份上,她若再坚持,倒显得自己这个做婆母的不通情理、不顾大局了。
陈舅母也没料到沈长乐反应如此机敏,一时语塞,只得干笑两声打圆场:“哎哟,外甥媳妇真是知书达理,思虑周全!姐姐,您看看,这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那咱们就听孩子的,先回府,回府再说!”
萧老夫人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看沈长乐,扶着陈舅母的手径直朝马车走去。
沈长乐恭敬地垂首侧立一旁,待萧老夫人上车后,才直起身。
她面上依旧平静,唯有袖中微微攥紧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这个下马威,她算是勉强避过了。
但这梁子,显然是结下了。
这个仇,她要是不报回来,就不是沈长乐了。
她看着那辆驶向萧府的马车,眸色深深。
……
马车内,气氛本就凝滞。
萧老夫人沉着脸,陈舅母则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隐约能听到“规矩”、“立威”、“新妇不懂事”之类的字眼。
车帘忽然被掀开,沈长乐竟捧着一个浑圆翠绿的大西瓜,笑盈盈地探身进来。
“你上来做什么?还不退下!”萧老夫人正憋着火,见她未经允许擅闯,立时呵斥。
陈舅母也蹙眉道:“外甥媳妇,这不合规矩吧?你该坐后面那辆车才是。”
沈长乐仿若未闻,动作利落地上了车,将西瓜小心放在中间的小案几上,对着萧老夫人笑容无懈可击:“母亲息怒。方才在码头,儿媳见母亲面色微红,额有薄汗,想是天气炎热,舟车劳顿所致。恰见路边有农人售卖这本地沙瓤西瓜,最是清热解暑。儿媳担心后面车上的丫鬟婆子粗手笨脚,碰坏了瓜或是切得不好,便想着亲自上来,为母亲和舅母切瓜解渴,略尽孝心。”
她话说得漂亮,动作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不等萧老夫人再开口,她已从袖中滑出一柄精致却寒光闪闪的匕首。
那匕首一看便非凡品,是萧彻送给她防身的利器。
沈长乐手持匕首,刀首对准萧老夫人,眼神闪过一丝杀气。
萧老夫人看着对准自己的刀子,大惊失色,脑袋情不自禁地往后仰,身子也下意识地靠向陈舅母。
她声色俱厉地喝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母亲见谅,儿媳并非有意对您不敬。刚才吓到您了,是媳妇的不是。”
沈长乐赶紧把刀尖对向陈舅母。
陈舅母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看着陈舅母惊惧的脸,沈长乐轻声一笑“这把匕首是小舅赐给我的,削金如泥,吹毛断发。让舅母见识下匕首的用法。”
对着陈舅母挽了个漂亮的刀花。
匕首仿佛有灵性般,在沈长乐手指间翻飞,横劈、斜刺、直钉……而匕首几乎就在陈舅母鼻尖,吓得她整个人缩在车厢内壁,大气都不敢出。
“外甥媳妇,赶紧收起你的匕首吧,这刀剑不长眼。”
沈长乐笑了笑说:“刀剑不长眼,但人不可能不长眼。放心吧,舅母,我的手稳得很呢。”
见阵舅母吓得差不多了,这才左手稳住西瓜,右手持匕首,眼神专注地盯着那翠绿的瓜皮,嘴里却轻柔地说道:“这西瓜啊,看着圆润光滑,外头一副好模样,最是甜言蜜语哄人欢喜的。”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沉,匕首尖“噗”地一声,快、准、狠地捅进了西瓜中心!
仿佛捅的不是西瓜,而是人。
萧老夫人和陈舅母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僵住。
沈长乐笑了笑说:“唉呀,忘记这是西瓜了,不是羞辱我的仇人。竟然把西瓜当成仇人来捅了。吓着母亲了吧?”
她抽出匕首,鲜红晶亮的瓜汁瞬间迸溅出几点,溅在光洁的案几上,也有一两点溅到了陈舅母的袖口和萧老夫人的裙摆上。
“啊!”
沈长乐却恍若未见,匕首再次捅进西瓜。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陈舅母惊骇的脸,又转向萧老夫人紧绷的神情,脸上浮起一丝愧疚。
“母亲恕罪,虽说在您跟前,这样捅西瓜不妥当。可儿媳向来是不能受气的,一理受气,就容易胸闷,一旦胸闷,就容易发疯。以前在外祖家时,小舅就让我捅西瓜出气,把西瓜当成那个最恨的人,一刀一刀捅进去,直到把西瓜捅得稀烂为止,这出了气,心里就好过多了。我觉得这个主意确实好。而儿媳也有好些年没有这样捅过西瓜了,确实是个出气的好办法。”
萧老夫人:“……”
陈舅母:“……”
沈长乐脸上勾起一抹天真的笑意,声音依旧柔和:“舅母,您瞧,刀子进去才知道,里头是红是白,是沙是渣,是甜如蜜,还是……空心烂瓤。”
说着,她抽出匕首,再次狠狠捅进西瓜另一处!
配合凶狠的眼神,狰狞的表情,仿佛捅的不是西瓜,而是人。
这一次力道更猛,西瓜发出沉闷的破裂声,更多的汁液涌出,几乎染红了半边案几。
那鲜红的颜色,在马车相对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所以啊,”沈长乐收回脸上狰狞凶狠的表情,恢复到温和的面容。
她缓缓拔出匕首,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锋上的瓜汁,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一件艺术品,语气却带着冰棱般的清晰,“任凭它外头说得天花乱坠,嘴巴再甜,也得问问,我这手里的刀子,答不答应。”
帕子擦过,匕首寒光再现。
她抬起眼,直视着萧老夫人,脸上笑容收敛,只剩下一种凛然的平静。
“母亲,舅母,天气炎热,人心也容易浮躁。有些话,听得太入耳,容易上火。有些心思,动得太多,容易伤身。这西瓜最是降火,您二位,可要用一些?”
马车内一片死寂。
只有西瓜汁液缓缓滴落的声音,嗒,嗒。
陈舅母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被沈长乐那看似温顺实则狠戾的眼神,以及那淋漓的“西瓜血案”彻底震慑住了。
萧老夫人更是胸口剧烈起伏,瞪着沈长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惧意。
她想起自己刚嫁入萧家做继室时的战战兢兢,想起婆婆的严厉管束,想起那些年受的委屈和闲气。
后来靠着儿子争气才好不容易扬眉吐气,本以为苦尽甘来,能在内宅说一不二,偏偏儿子强势,不肯放权。
好容易盼来儿媳,想着总能摆摆婆婆的谱,拿捏一番,重掌内宅权柄……谁承想,这看似出身不显、容貌平常的沈氏,竟是个如此胆大包天、行事泼辣的狠角色!
这哪里是温顺的兔子?
分明是披着羊皮的狼!
还是爪牙锋利、毫不掩饰的那种!
萧老夫人气得发抖,手指着沈长乐:“你……你竟敢……如此不孝!忤逆尊长!”
沈长乐已收好匕首,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她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语气诚恳:“母亲言重了。儿媳只是切个西瓜,孝敬母亲罢了。若母亲不喜,儿媳这就下车。”
她说着,还真作势要起身。
“你……”萧老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眼看她真要下去,又觉得就这么让她走了,自己这口气实在难平,更显得自己被她吓住了。
可强行留下她?看着那西瓜的“惨状”和沈长乐平静无波的脸,萧老夫人竟一时不敢再轻易发难。
“罢了!”萧老夫人最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扭过头看向窗外,声音硬邦邦的,“既然上来了,就坐着吧!瓜……瓜就不必了,没胃口!”
沈长乐从善如流地坐下,仪态端庄,仿佛刚才那个眼都不眨捅西瓜的人不是她。“是,都听母亲的。”
她轻声应道,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陈舅母缩在角落,再不敢多嘴。
马车朝着萧府驶去,车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沈长乐知道,今日这“西瓜警告”效果显着。
婆婆的立威算盘,至少短期内是打不响了。
至于陈舅母……她有的是办法,让她以后再也不敢随伸手到萧家。
自己不好惹的形象,立住了。
剩下的,就是看她们识不识趣了。
若不识趣……沈长乐指尖轻轻拂过袖中匕首冰凉的鞘,眼底寒光微闪。
她不介意,让她们见识点更“深刻”的。
……
从天津卫出发,一路进京,路程并不近。
沈长乐坐了整整两个时辰,就也有些受不住了。
毕竟,她身为媳妇,还得服侍婆母吃喝拉撒。
面对沈长乐双手递来的点心,萧老夫人一脸嫌弃,说:“你有心了,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沈长乐收回点心,看到窗外的景致,忽然说:“舅母,我记得陈府应该从这条路过去,会更近些,对吧?”
沈长乐分明在睁眼说瞎话,这还没进京呢,陈家同样在京城,肯定要入了城,才能改道。
但陈舅母见沈长乐似笑非笑的神色,确实吓着了,也没敢揭穿她,赶紧说:“是呢是呢,就是这条道。赶紧停车,我先行一步。”
她握着萧老夫人的手:“姐,我先走一步,改天我再带您外甥和外甥女来给您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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