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廷尉府大门,清风斩面。
神经上的痛后知后觉,陈擅绷着的那口气松了,人猛然矮下去,朝前一栽。
被他牵着的木漪也不由得朝前扑去,单手撑地,手掌心搓在粗糙的砖面上,火辣辣地刺痛之后,已经擦破了一大块皮。
她顾不得这点伤势,这几人里只剩她浑身上下还算完好,她匆忙揽过陈擅的胳膊,将似乎千斤重的男人往自己身上压。
谁知,第一下便直接压弯了双膝,害她差些重新跌回去。
她一咬牙,不知从哪儿酝出一股更大的力,这回一点点托举,扛着陈擅站了起来。
虽抬得起头,但实在直不起腰,艰难行了两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摇摇晃晃。
这时,木漪听见背后响起的脚步声,不待思索,她已下意识侧身去看。
——莹莹火把里,出来了几个狱卒和暗卫。
没有木漪想看的那个人。
这些人甫一出现,几个陈家兵仍勉强拿起了手中武器,挡在他们二人身前,“他们是不是......要反悔.......”捂住自己身上伤口,“县君带着郎君快走......我们,我们来垫后......”
可话才落,那些出来的人都矮下了身去搬动门前尸体。
陈家兵松了口气,狼狈抹掉脸上的血汗。
木漪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头发已经尽数汗湿,蜷起后一缕缕粘在脖上,那股咸腥的潮意直浸入她的眼底。
她眼中泛起不屈的晶莹。
他在替她将今夜的痕迹清理干净,木漪知道,他们之间完了。
他真的放过她了。
她没工夫因爱别离而怅然若失,转回身,狠狠喘了口粗气,将头低了回去,像幼年扛起一担子满满的泥砖一样,把陈擅一步步的,往林中藏着的马车处搬。
她没有再回头。
在她带人即将没入林中时,廷尉府门前突现谢春深的身影,他垂手而立,遥望她远去。
*
周汝等人彻夜未睡,一直燃灯等木漪归来。每逢家族危亡,她从不求佛,也不问周官易道,只坐在祠堂里和自己的丈夫儿子们站在一起,对外说想自己抄写一些佛偈清心。
家奴跑着来禀:“大夫人,回来了!先到的人来报,二郎君被少夫人带回来了!”
周汝笔尖顿悬纸上,猛然一颤,一滴墨水滴落,正晕在“擅”字之上。
哪里有什么佛语?
满纸只有她十月怀胎,在血泊里生下来的陈擅二字罢了。
周汝将笔一丢,提裙朝门外疾速奔去,连那些身后的叔伯们都追不得,第一个冲到了陈府门外。
“人呢?!”
家奴所指方向,响起车辕孤零零的滚动,踏在夜里,回音击打周汝的心。
是木漪提前放了一个轻伤的陈兵回来禀报。
周汝含泪朝着马车奔跑迎去。
看见她已经脱了外衣,自己架着马车。
随前进飞动的布帘内,坐着陈擅和另外两个陈军,下人们把火把一照,她受不住强光掩了下袖,衣袖被荆棘撕破了。
脸上都是灰,汗水一蒸,一道道腻在脸上,发上全是钻林留下的草灰,还粘了不少苍耳。
她身后的车内,陈擅靠坐车壁,低哑地喊了一声“母亲”。
周汝的眼泪登时就掉下来了。
“我的好孩子——”周汝说着这话,却是向着木漪伸出手,“你吃苦了。”
木漪这才知道她口中的孩子是她,无形也生出几分委屈,若不是谢春深胡搅蛮缠,她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tt她气喘吁吁地将手递过去,原先擦破皮的那只手已经被粗糙的缰绳磨烂了,周汝察觉,小心翼翼不去碰到她的伤口,谁知她身体一软,竟径直跌入了周汝的怀中。
连夜不睡,她身体其实早已接近极限,这一跌便再也支撑不住,呼吸急促之外,意识更是崩塌成了一片废墟,脑中翁鸣,眼前黑黝黝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周汝用双臂抱着她慢慢地蹲下来,红眼叹息:
“已经安全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
木漪昏迷之前闻见她此言,唇角淡淡一牵。
之后再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
夜深风急,夜昙与合欢都在枝头羸弱抖擞。
木漪闻着花香睡沉了,但空气里却潜伏着一股厚积薄发的躁动。
陈擅就横躺在木漪的隔间,军医执着剪子剪开了陈擅的裤腿,要为陈擅处理伤口。
至于周汝,她还在与几位家中长老紧急相商,陈府奴婢在管家的指挥下来回奔走,不少人手提行囊鱼贯穿梭,里间还有人在打包衣物。
陈擅不能再继续留在洛阳,周汝决定连夜将陈擅送去西平郡周氏地界之内,护其周全。
“可他身上还系着外统军的领兵权啊。”
“这个领兵权我们不要了,我会替他向陛下请辞,递交虎符。”
周汝此言一出,这人立刻接话,“战事未定,边防未稳,陛下肯定不会同意,”他也知道周汝的心思,陈擅一走,形势洞若观火,“送二郎离开之后,领兵权会次让副将,也就是我,可我已经过了不惑,胡人的蛮轻骄横,二郎可以对付,可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好活?”
“二叔不必妄自菲薄。”
周汝正色道,“二叔之后,还有三叔,四叔。陛下不会比你们撑得更长久。”
他们拔高了声音:“你胡说什么?!”
周汝听他声音拔高,自己声音便要比他更高,她细声喝斥:
“陛下任用谢戎和段渊这般的烂人,此朝还有何光明未来可言!你们姓陈,可我不姓,我姓周!这种话你们不能说,我却可以!”
周汝是陈擅之父陈伤的正妻,出身又高贵,自然被尊为女家主之位,可也不该对着长辈大吼大叫,他们本还要就此与周汝理论一番,恰医官来了,要禀报陈擅身上的伤势。
众人一下子哑了火,这个架是吵不起来了。
“阿擅怎么样了?”
“背上有些皮肉伤,我已为二郎君上了药,后头莫要闷疮,勤时换药,再....左腿的骨头压伤了些,远路不好多走,在榻上多养养腿,好全了再行军练,其余便没什么大问题。”
周汝听了颔首,之后思索几瞬,躬身求情:
“求先生陪阿擅南下至荆州。”
军医恍然:“荆州?”
周汝点头:“劳烦你照顾我儿到荆州,到了荆州有荆州陈军接应,我才能放心。”
话才落,有一女婢又提着灯过来报,说大门外有个年轻的女郎君,委婉自称:她是木漪府上的女医,自己是来寻木漪的。
周汝微愣,喃喃道:
“看来,是不用军医您远跑一趟了。”
*
木漪此觉睡的不省人事,等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人已不在府中。
马车时不时晃动转弯,隔着她身下所垫的皮毛,涩木与车轴的摩擦一阵又一阵,沉闷地送入她耳里。
她坐起身。
陈擅打横俯趴着,角落里置了个百宝柜,现当了药箱,装着陈擅这一路上要用的药草。
州姜守着柜子跪坐,点了火燃起来,闷热的车内充斥着凉爽清心的浅水香。
只有木漪一脸茫然。
待她反应过来,脸色平静道:“让我下车吧。我身上还有信号弹,谭合他们会来接我。”
陈擅与州姜都同时看她,不知者不言,州姜不插嘴,陈擅让州姜扶自己一把,而后也半坐起身,“好不容易逃离他,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回去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的钱。
还剩三分之一的商船停在驳口,还有几百亩的良田没有抵出。不止这些,还有我几百部曲和一百余的奴仆,还有秦二,还有我的两个武婢,还有木家夫妇,都在洛阳等我回去。”
她说完这些,语气更坚决了,“我要下车,我要回洛阳,我不能就这样跟你一起走了。”
“你不相信母亲能处理好么。”
“即便人她可以问清楚,妥善处之,但我的宅田和商船,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怎么卖不会亏本。”
陈擅静默良久,他已经被她折腾来去,折腾掉了半条命了,平声嘲:“钱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木漪将目光落在他带着嘲讽的脸上,她毫不避讳道:“对,就是这么重要。”
陈擅,你不是知道我的出身吗?
她从云水县来,第一次,是钱让她留在了长阳郡,有了木漪这个名字。第二次,是钱让她从谢春深手里活了下来,成了一朝风云人物。
钱,就是她此生安身立命之本。
“陈擅,虽然婚没有结成,但盟约尚在,答应给陈家的军资,我一分都不会少,已经给了的,我也一分不会要回来。
现在,若你还当我是朋友,就让他们停车,别逼我自己跳下去。”
陈擅嗓音干哑,眼睛睁得干涩发痛,他干脆闭起眼养目,“你现在回去,就走不掉了,谢戎那人容不得别人后悔,会直接把你剁了。”
“不会的,”木漪心下短暂的窒痛了一下,“因为他从不在我面前主动示弱,他是真的受伤了。这种情况下,皇帝还在对他施压,紧接着就是厌弃,段渊将获胜而归。可想而知,他很快会自顾不暇,自身难保。”
陈擅叹息:“那你还要管他?”
木漪没有正面回答,只喃喃了一句:
“我既恨他至极,我又爱他至极。
好似我们是一面镜子的两端,扎生一处,又总是天然相悖,所面尽数相反,可无论是镜子的哪一面被打碎,这面镜子都将不再存立。”
是他成就了她。
她也成就了他。
墙外垂坠的合欢花被车顶擦过,撇落了满枝头的合欢花,红粉交白,散成细丝,似洋洋洒洒的春夏白雪。
木漪从花雪里下了车,合欢花顷刻落满她细挑的双肩。
州姜抬手掀开帘,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嘱咐。
陈擅想了想,伸长脖子探出头来:
“木芝!西平郡再聚!我等你!”
木漪脚步微顿。
大约是用背影点了点头,之后便大步扬长而去。
再回千秋堂,众人看她的神情都不一样了。她意识到自己虽然吝啬刻薄,日积行恶,但也确实给了这些人一个安身之所,他们不得不依附于她。
事先已经准备过了,此时齐齐整整跪下求,“县主将我们也带走吧,我们愿意跟着县主去西平,侍奉县君与陈二郎主。”
“求县君……”
“县君,小的没地方可去,县君在哪儿,哪儿就是小的的家!”
她被吵得头疼,说了“不行”,她只想带走秦二这等多年的亲信和谭合谭尔这些不可多得的人才,再还有她重金所培的亲兵。
宅田和商船却进展得不是很顺利,谢春深像是与她怄气一般,用朝廷的权将她的东西全扣押了,这些东西现在全在他手里,她不能变卖。
她请求陈家出面,可陈家也在风口上,陈擅不辞而别,令元靖心中极其不满,陈家这时不能再铤而走险,被元靖捏下公权私用的把柄。
木漪还是只能靠自己,当她不得不暂时先放弃这些物产的时候,转机来了——
黄兆言自己上门来找她,“只要你答应一事,你的商船,我通过秘书监公敕施压,可让商曹监正松口,让你的商船放行。”
她没问是什么事,反而先问:“那宅田呢?”
黄兆言阴冷一笑:
“莫说你的宅田,整个洛阳的私田,都被段渊看上了。
他要按军功给他带回来的功臣分地,太子公主们的地,他不能动,正在逼迫各处的豪强主动相让,这个节骨眼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无能,那谢戎是干什么吃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的东西他拿就算了,不能白白送给段渊。”
黄兆言目光一暗,声音压低:“我让你帮的,就是此事。”
木漪默了一下。
他不会不管,如果不管,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管不了了。
木漪问黄兆言:“他的伤不算轻,现在是什么光景了?”
“他要我去廷尉府守人时已昏迷了几日,御医灌了烈药,促他醒来,还未将养好又急匆匆骑马去焚场,当夜就高热了,一直未退,医药无灵。”
木漪皱眉:“可高热并非疑难杂症。”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木漪望了黄兆言一眼,“是出了内鬼,还是陛下想要他死?”
后者又不太可能,谢春深这么死了,段渊不知又会在元靖那里作什么妖,元靖有所顾忌,暂时不会动他。
所以一定是前者。
有人要暗中害他。
木漪再问,“你有怀疑的人了吗?”
黄兆言摇头。
“太多了,想要大人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大人虚弱,他们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或许,根本就不是一个内鬼,而是一群吧。”
“你为什么偏要找我?”
黄兆言想嗤,又忍住了,成了一幅刻板冷淡的模样,“你是大人最信任的人,虽然,你已经背叛他,追随陈擅。”
“那不是背叛。”
黄兆言不语,但能看的出,他并不认同。
木漪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指挥道,“第一步是将他身边能接触到他的人全部换掉。”
“可去哪里找能换的人。”
“我的旧仆就可以。”黄兆言脸上写满了排斥,他有求于她,但又不接受她。
木漪无谓挑眉,“他们马上就要被我遣散了,我正好给他们找个下家,这些人,你要还是不要?”
黄兆言拧巴了半晌,她甩袖送客,他才道,“要。”
“谢戎处在明,那些人在暗,要想让他度过危险,接下来,你都得听我的。”
“……可以。”
木漪这才没有继续赶他,而是自行提了针包和一个药盒,打成包袱丢给他,“第二步,将所有的大夫,开方的,抓药煎药的,也一样全部清走,由我一个人负责,方能不出意外。”
谢春深昏迷的这段时间,都是她和她的家仆在贴身照顾。她就像在南下的那艘青龙上一般,对他的伤情事无巨细,小到伤口上药,大到脑颅刺针,都不假与人手。
黄兆言总是暗中窥探,为了监视她,但看着看着,他心中也生出一丝丝的异样。
她有在很好地照顾他。
似乎他们之间的隔阂与决裂,那般不可开交的争执,在生死面前,都不值一提。
只要对方有难。
他们会第一时间奔赴彼此。
谢春深有所好转,渐渐退热了,黄兆言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但木漪并不在乎,对他还是老样子。
她确定谢春深就快醒了,告诉黄兆言,“我得离开,在我离开和他醒来的这段时间,你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等大人醒来,再走不迟。”
她哼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你觉得合适吗?”
黄兆言不说话了。
她又昂首道,“我留三十部曲在府上,你来安排,看怎么能围好他的院子,第一大防的,是段渊的暗箭。”
说话时,余光瞥见一人探身,又缩了回去,她扶了下鬓边金步摇,趁低首的功夫提醒黄兆言:
“找机会,除掉王瀛。”
黄兆言蹙眉,还要说什么,她便懒得多待一般走了。
为了照顾他,她近乎等同他的婢女,身上只戴一些金饰彰显身份,衣着皆为收袖不曳地的样式,从背后看,朴素无华了不少。
这就是木漪离开前,留给黄兆言最后的印象。
七月初,谢春深烧退完全了,可以起塌走动。
一出门,率先就看见她的这些部曲,他又沉默了下来。
黄兆言主动跪下请罪:
“属下私自放了她的船,以此为换,请她照顾大人,属下自知僭权,请大人处置。”
“不必。”
谢春深眼睛一个个扫过这些人的脸,思虑越发深刻,没人知道他心中此时所想,直到他自己问出来:
“她已经走了吗?”
“……走了已十日,算上今日,是第十一日,大约,也要到西平郡了。”
从此,就南北别离了吗。
他病中并未没有意识,她的指尖划过伤口处的肌肤,又痛又过瘾,让他沉迷其中,甚至不想醒来。
而他现实里能抓住的,仅仅是她在意的这些死物。
谢春深眼里迸发出久违的光火,“明日我要上朝,会会段渊。”
黄兆言也再复士气,忙道是。
他与谢春深甫一对上视线,对方眸中若有黑水银河在流动,藏有无数道沟壑,将情绪埋在其中。
这实在是太漂亮,太不敢让人直视的一双眼睛,:
“我倒要看看,我在,谁敢动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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