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安乐堂已然静下。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窗外落进,如鸿毛飘下,无一丝声响。
莺时安静地躺在席上,嘴边还挂着一丝祥和笑意。锦箨强忍下眼中的泪意,双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深深凝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身影瞬时没入了黑夜中。
未几,门“吱呀”一声开了。安乐堂的嬷嬷领着一个穿着不凡的宫女走了进来,原来是唐福宫的云夏。
走到女子身边,云夏面含悲悯地望向她的脸庞,见形容不差,心中大为落定,口中叹惋:“好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去了。”她假意拭泪道:“幸而如今已查到了下毒之人,娘娘定会秉公执法,好还这姑娘一个公道。”
嬷嬷自然称颂贵妃一番,又宽慰了她几句,照着灯送她离去了。
尚仪局生出如此大事,昭麟宫却也并不安生。且说淑妃赶到昭麟宫时,却见宋湘宁正在御前侍疾。宋湘宁见她来,依礼请安如仪。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宋湘宁的安然若素落在淑妃眼里却成了挑衅与轻蔑,她顷刻间怒从心起,一把钳住她的手腕,恶声道:“是你!定是你买通了钦天监的人,借天象之事来诬陷本宫的皇儿!”
宋湘宁只觉腕间被握得生疼,眉头微锁,方欲抽手。不料淑妃用力过甚,一时奈何不得,遂冷然道:“娘娘此言,臣妾实在惶恐。事出之时,臣妾尚在禁足,如何能行此筹谋?连前朝大臣们都束手无策之事,娘娘未免太抬举本宫了。”
淑妃目光狠厉,颇有些目眦欲裂的骇人之象,对她的话并不以为意:“行凶之人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只要居心不轨,哪怕有千难万险,也阻止不了你作恶的心!”
宋湘宁并不惧她,冷淡的神色中带了几分嗤笑与鄙薄:“淑妃娘娘,这句话怕不是更适用于您自己身上。天象命理之事是由谁而起?又是谁挑唆朝臣们将皇上气得吐血晕厥?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罢了,怨不得旁人。”
淑妃气得发抖,她死死盯住这张令她生恨的面孔,恨不得要将她盯出两个血洞:“宋湘宁,你别以为看着本宫落魄你就得了意了!本宫告诉你,这件事没完!等皇上醒来,一定会为本宫和皇儿做主!”
宋湘宁亦是纳罕皇后今日之举,不料贵妃竟能请了她出面,心中尚怀有百思莫解之意。且今听淑妃此语,也不欲就此同她多缠,遂迎上她的目光,漠然颔首:“皇上英明神武,自然会为我等主持公道。”
见淑妃脸上阴鸷毕现,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宋湘宁的唇边勾起一抹兴味的笑意,微一侧身,附耳上去,轻轻道:“娘娘,奉劝你一句话,多行不义者会殃及子孙。二皇子万金之躯,自幼在宫里娇养长大,一朝骨肉生离,送去璋佑王府抚养,若往后出了什么岔子,足够娘娘你悔恨终生。娘娘若再不安分,只怕您保不住自己,也保不住他。”
她的话语如鬼魅精怪的低吟浅唱,阴风切切地刮入耳中,淑妃的眸中覆上深深的惧色,齿间战栗发颤,手中的力道渐渐松弛了下来,近乎说不出话来。
宋湘宁悠悠睇她一眼,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施然告退。
待回宜华宫后,却见殿中宫人一个个摒神静气,见她回来,眼神闪躲,脚步轻浮,面含忧虑之色。
宋湘宁瞬即敛容,冷肃道:“出了什么事?”
小禄子胆子大些,到跟前跪了,带着哭腔回道:“娘娘,适才贵妃娘娘来了宫里,将三皇子殿下抱走了。说娘娘您近日贵体欠佳,又连日在御前侍疾,恐无法安心照料皇子。遂让您好好调养身子,不必为孺子之养所劳顿。”
宋湘宁身形一晃,扶住雪信的手,咬牙道:“贵妃如此雷厉风行,真叫本宫佩服。”
殿中的宫人们听她动了气,无不跪地请罪。宋湘宁有些烦心,怒意渐渐被疲惫所替,揉了揉眉心,挥手让他们下去,只留了篱落、雪信二人在身旁伺候。此次天象之事,淑妃固然是自食恶果,可是她也爱并不见独善其身。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已。思忖日后要如何筹划得回亲子,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然而眼下却全无头绪。不,一定会有办法的。她暗暗自勉。
夜幕渐深,美人榻旁的掐丝珐琅五龙捧海长明灯也黯然如许。宋湘宁净了手,吩咐雪信将烛火吹灭安寝。雪信放下床幔,福身退去。正要安枕时,忽而见纱帐上好似有黑影掠过。她心中警铃大作,未及口中出声,那黑影如风闪至跟前,搴帷拜下,摘去玄色罗巾,声色缓而低沉:“是我。”
宋湘宁心里微惊,蛾眉微颦:“深更半夜来此,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之事?”
锦箨叹然道:“贵妃按捺不住,要杀我灭口。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活死人了。”
“竟会如此?”宋湘宁微微失色。不过一瞬,她平下心神,极力镇定道:“是了,你既身份暴露,贵妃自然容不得你。只是她下手如此之快,实让人猝不及防。”说罢又凝神问,“但‘活死人’又是为何?”
锦箨低头,声音里含了不忍:“机缘巧合之下,她毒杀了莺时。而后我去停尸房将她仪容整饬成了我的模样,贵妃的心腹瞧过,只以为死的是我。”
宋湘宁指尖泛白,紧紧攥住手下的锦被:“可怜莺时一条命竟就此白白殒没。莺时,”她的喉中有些发涩,“她可有家人么?”
锦箨慎重地摇了摇头:“莺时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舅父家中。然而时逢天灾,只得辗转将莺时送进宫中,后来一家逃荒而去,下落不明。除了篱落与她同乡同姓,兴许祖上有渊源,但其他亲族,只怕难得音讯。她因我而去,出宫后我会替她立个衣冠冢,每年清明之时焚纸祭拜。”
宋湘宁默然须臾,而后艰难地点了点头:“当下看来,也只能这般了。本宫也会为她抄录几卷佛经,祝她早日入极乐净土。”随即又问:“你打算如何?”
锦箨道:“我枉负大人所托,虽一朝败落于此,仍要回去给大人复命。至于往后如何,但凭大人处置。”
顿了顿,她缓声道:“有一事,一直未曾向您禀明,只因凭据阙如。但如今既要离去,也少不得要告知与您。”得她应允,方斟酌道来,“昔日我曾在浣衣局偶遇兰若姑娘,兰若姑娘仿佛在墙外听得了些许话语,而后愤愤离去。而在兰若姑娘走后不久,便见恭慎妃带婢女来此,言语间似乎提及墙内说话之人是由她们收买而来,就是为了让兰若姑娘相信此语,将仇恨集于意贵妃身上。”
宋湘宁面色一怔,喃喃道:“你是说,恭慎妃是想嫁祸于意贵妃?”她的眉间沟壑渐起,又自顾自否决道:“然而据前日形势来看,意贵妃已然认下此事,先时是她害我失子。恭慎妃何必多此一举,栽赃于她?况且,恭慎妃一直以来,可是以贵妃为尊之人,最是忠心殷切。”
锦箨眸光微沉,浅声道:“娘娘,眼见未必为实。贵妃如今位高权重,且手下恶行累累,故而更易为众矢之的,也更有作恶之辞。但旁人也未尝没有。堤溃蚁孔,气泄针芒,更何况小人之心,重利轻死。况且贵妃多为不善之事,宫中恨她的人未必只有您一个。娘娘只有看得开仇恨,才能望得更长远。”
薄雾霏霏遮去中天残月,迟日瞳胧照破宿雾浓烟。榻上的人昏默间感到一缕熹微的晨光洒在面上,轻暖如春,似乎也给他带来了些许生气。他如苦旱已久的池鱼乍然获取一汪清泉潺潺沐身,极力地想挽住这珍物?瑰宝。一惊一动间,他慢慢睁开了眼。
淑妃衣不解带守在床前,半阖着目打盹儿。见龙幔徐开,她心里倏然一震,登时褪去了满脸困意,满腹的委屈霎时如潮涌般喷射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抱住皇帝,哭得悲切凄惨:“皇上,皇上您终于醒了。有人衬您不在要行谋逆造反之举,你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公西韫脑海中尚有些混沌,只觉此刻淑妃的哭喊尖厉如琐呐声鸣,他眉心突突一跳,尽量放缓了语气道:“这是怎么了?容安,起来说话。”
淑妃泣涕涟涟伏在他的膝头,泪水浸透了衣襟:“皇上,在您昏迷不醒的时候,皇后娘娘僭位夺权,强行下令将宥儿送去了璋佑王府!皇上,宥儿他还那么小,怎么能离得了父母亲人?皇上,您定要还臣妾母子一个公道啊!”她仰起头,掩下眼底的愤懑与恨意,只余满目盈盈哀情,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更生怜惜凄绝之意。
公西韫颇为震惊,甚觉匪夷所思:“皇后下懿旨送了宥儿出宫?”
淑妃敏锐地察觉到他语中的疑虑,哭意更甚,戚戚若芙蓉泣露:“皇上,臣妾绝不敢欺瞒于您。此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宫里宫外不知惹了多少人笑话。皇后如此窃柄干政,谋害皇嗣,朝野上下皆议女祸误朝,国将不国!皇上,皇后娘娘不体恤臣妾与宥儿母子情深,臣妾虽有不满,却也不敢生怨;但她如此不顾及您的龙体圣誉,臣妾自知位微言轻,又岂有不为圣主而忧之心。”
公西韫听她一席泪语泣诉,心下且惊且怒且疑。他长眉深拧,扶起淑妃,温言宽慰了两句,劝了她回宫。随后更衣着冠,往坤宁宫而去。
淑妃历经此事,俨然是将皇后恨到了骨子里。而皇后几经丧子之痛,章懿太子的薨逝更是让她颇受打击,精神自此也不大见好。她此番一听意贵妃之言,遂将满心伤痛转为对虽二皇子命中带煞的怨气,恨他克走了膝下爱子。然思及昨日之事,亦不免有些操之过急的悔意。她暗自作叹,贵妃虽言之切切,她却也不能如此沉不住气,大许是病糊涂了吧。
皇后正长吁短叹间,忽听黄门唱圣驾至此。未及起身下榻,便见皇帝疾步走了进来。他语气沉沉:“宫人都退下去。”
皇后欲起身请安,公西韫却已来到她的床头,并不欲见这些虚礼,只冷冷道:“听闻皇后下旨将朕的二皇子送出了宫,可当真么?”
虽是询问的语气,却有八分已含了笃定的意味。皇后心生凉意,低眉敛目,缓缓道:“皇上,臣妾是为了天下大义所计。二皇子命途不济,有主灾生忧之患,臣妾虽顾惜幼子无辜,却也不能不为苍生考虑。”思及爱子,她心口有些发酸,声音愈发坚定,“臣妾知皇上疼爱皇嗣,是大靖的慈父仁君。既然皇上不愿做这个恶人,那便只能由臣妾来做。皇上如有责问,臣妾甘愿承受。”
公西韫未料到她竟会如此辞严义正,迎面相争,难以置信间更勾起了朝堂上和御书房内所怒之事,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皇后,你是识书知礼之人,怎会有如此昏庸偏信之时?”
此话说到了皇后痛处,她愤然抬头,潸然泪下:“臣妾不是昏庸偏信,臣妾只是爱子心切!皇上若对命理之事嗤之以鼻,又为何要设钦天监一职?何不趁早撤了,枉生如此是非!从古至今,凡出枭神夺食之象,便多生异形祸乱之事。且枭水食火牵涉沉渊陷溺之祸,当年屈平怀石投江时便有此天象之异,而今在皇上泱泱天治之下,又现此兆。难道不是二皇子恶煞难除,引动天公作怒,才降此无妄之灾,夺走了承儿的性命!”
她心中大恸,含泪质问,字字泣血:“皇上爱护淑妃,爱护她的孩子,纵得她屡屡不知好歹,以下犯上!纵得那个孽障胆大妄为,克死了臣妾的孩子!臣妾可以不在乎淑妃张扬跋扈,但是臣妾不能不在乎亲生孩儿的性命!可怜承儿才八岁啊,一朝弃世舍我而去,焉知不是皇上平日对令氏母子纵容太过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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