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弹劾的云州知府陈德,恰好因年终述职,正在京中。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得涕泪横流。
“陛下!冤枉啊陛下!”
“臣在云州,兢兢业业,爱民如子,怎会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这三千两银子,是臣……是臣见灾民可怜,从自己的产业里贴补的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
“这是臣的私人账目,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太监将账簿呈了上去,皇帝随意翻了翻,面露不耐。
就在这时,御史队列里,站出一人。
殿中侍御,孙淼。
林党的成员之一。
“陛下,臣亦有本奏。”
孙淼冷冷地瞥了一眼顾之川。
“顾御史初入御史台,年轻气盛,急于建功,臣可以理解。”
“但他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仅凭一些模糊的口供,便在朝堂之上肆意构陷一位四品大员。”
“此举不仅寒了天下臣子之心,更是对我御史台清誉的玷污!”
话音刚落,又有两名监察御史站了出来。
“臣附议!请陛下严查顾之川,还陈大人一个清白!”
“臣附议!顾之川沽名钓誉,用心险恶!”
顾之川的血,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想说那些证据并非捕风捉影。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在这些老狐狸面前,自己的一切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虽然耿直,但也不笨。
为什么陈德会随身带着那么一份账簿。
根本就是他们早已串通一气,挖好了坑等他跳。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顾之川,耐心终于耗尽了。
“行了。”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转向林石诣。
林石诣微微躬身,声音沉稳。
“陛下,此事关乎朝廷体面,也关乎官员清誉,不可不察。”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顾之川,停职反省。”
“御史台自查。”
“退朝。”
顾之川愣在原地,浑身冰凉。
两个殿前侍卫走过来,架起他的胳膊,准备将他拖走。
就在他被拖向殿门的那一刻。
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请留步。”
与此同时,城北一家名为“听雨轩”的茶馆。
裴惊梧以私人名义,邀请了赵屿等几位志同道合的寒门官员。
名目,是“以文会友”。
茶馆清雅,与会的,都是些不得志的寒门官员。
席间,带着银色面具的“凌云公子”,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作为大启首富,凌云公子乐善好施,支助了许多平民百姓和寒门学子。
很多人都把他当做活菩萨。
他们只当他是个会来事的商人,今日意见,却发现此人不但谈吐不凡,见识更是卓绝。
那人,自然是温弈墨。
她并不抢风头,只是在话题僵持时巧妙地抛出一两个引子,让众人豁然开朗。
“《前朝兴亡论》固然精妙,但只谈天时,不谈人事,未免偏颇。”
“敢问诸君,若民心不向,纵有天时,江山可能稳固?”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从诗词歌赋谈到民生疾苦,批评时政,十分畅快。
而裴惊梧更是光芒四射。
无论旁人引经据典,还是提出刁钻问题,他总能从容应对,出口成章。
偶尔点拨一二,便如春风化雨,令人豁然开朗。
一场文会下来,所有人都被他的才学和胸襟,彻底折服。
“裴探花”之名,不再只是一个冰冷的头衔,而是成了京城寒士圈中,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文会,就这么定了下来。
每隔七日,一次。
参与的人,越来越多。
从最初的几人,到后来的几十人。
一股新的力量,在所有人都没察觉到的地方,野蛮生长。
冯府,书房内。
钱松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汇报着。
“大人,那裴惊梧……非但没被压垮,反而在翰林院拉拢了一帮穷酸!”
“还在外面搞什么文会,声势……声势不小!”
坐在一旁的冯安,气得一拍桌子。
“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一个毛头小子,竟让他翻了天了!”
上首坐着的冯典,却异常平静。
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盖,斥责冯安。
“急什么?这么点城府都没有。”
“跳梁小丑,不成气候。”
“让他跳,站得高一些。摔下来,才够疼。”
太和殿中,众人循着声音回头。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御史队列缓步走出。
正是御史大夫张秉文。
御史台资格最老,也最固执的老御史。
他从不站队,也从不拉帮结派。
这几年,随着温明谦对林石诣沈传师越来越信任,裴文坚、夏钲、张秉文等人在朝中越发艰难。
张秉文已经很久没有弹劾任何官员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就被磨平了棱角。
张秉文走到大殿中央,跪了下来。
“陛下。”
“老臣在御史台,待了三十年。”
“三十年来,见过热血的,见过谄媚的,见过明哲保身的。”
“顾御史年轻气盛,或许有之。”
“但他这颗心,为国为民之心,老臣看得清楚。”
“若今日,一个御史,因弹劾贪墨而获罪。”
“那今后,这满朝文武,谁还敢为陛下监察天下?”
“这御史台,干脆改成歌功颂德台算了!”
“恳请陛下明察,勿要寒了天下忠良之心!”
林石诣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几位素来有些风骨的清流官员,对视一眼,也站了出来。
“臣,附议张大人所言!”
“臣附议!”
皇帝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不在乎一个云州知府,也不在乎一个新来的小御史。
但他不能不在乎这群“清流”的嘴。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
“罢了。”
“此事,就此作罢。”
他看着顾之川,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告。
“恢复原职。下次,奏事前,先把眼睛擦亮点。”
顾之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臣,遵旨。”
下朝后,顾之川快步追上了张秉文。
他在廊下,对着老人的背影,深深一揖。
“顾之川,谢过张大人今日恩。”
张秉文扶起顾之川,拍了拍顾之川的肩膀,叹了口气。
“孩子,记住了。”
“御史之剑,利在锋,更贵在准。”
“你想斩妖除魔,就要先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谋定而后动。”
“否则,剑没出鞘,就先伤了自己。”
顾之川听着,字字句句,都刻进了心里。
他对这位老人,生出了无限的敬意。
自那以后,他便时常去找张秉文请教。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分析案情,讨论时政。
老的将毕生经验倾囊相授,少的将一腔热血化为利刃。
顾之川开始学着,如何更有效地收集证据,如何寻找真正的突破口。
半月后,城北听雨轩。
文会依旧,只是今日,角落里多了一位新来的客人。
顾之川。
他是被同为寒门出身的好友赵屿拉来的。
他没想到,才短短不到一个月,裴惊梧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但他一想到裴惊梧身后的凌云公子,同样也是他的恩人,就觉得也不奇怪了。
他听着裴惊梧与众人高谈阔论,从诗词歌赋,到民生疾苦。
那是隐忍的,算计的,却同样渴望着改变。
文会散去,裴惊梧端着一盏茶走到了顾之川的桌前。
“之川兄,似乎有心事。”
顾之川抬起头,苦笑了一下。
“让裴兄见笑了。”
裴惊梧坐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之川兄朝堂之险,惊梧虽身在翰林,亦感同身受。”
“如今这朝堂,想做点实事,真是举步维艰。”
顾之川的心头一震。
他看着裴惊梧,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
“是啊。”
“但,正道不孤。”
“裴兄在翰林院振臂,之川在御史台砺剑。”
“终有一日,能将这朝堂的尘埃,涤荡干净。”
裴惊梧笑了。
两人举杯,以茶代酒,轻轻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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