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抽屉前,手里捏着那截断伞骨,抬头问我:“这伞……是不是在雨里,撞过一辆车?”
我没吭声。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水珠从窗框边缘滴落的声音。我盯着他,心跳有点乱。他不该问这个。那天的事我没提过,连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可他现在,就这么平平地问出来,像在核对一份清单。
他没等我回答,慢慢把伞骨放回抽屉,轻轻推了进去。
然后他站起身,没再看我,也没再追问,径直走向厨房。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绷着的神经上。
我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紧了。
他拉开橱柜,翻出三盒泡面,一盒红烧牛肉,一盒酸菜,一盒海鲜。包装都压得有点皱,是我上周促销囤的。他把它们并排摆在灶台上,一盒一盒拆开,抽出里面的调料包,排成一列。
接着他翻出我贴在冰箱上的外卖订单本,撕下一张背面空白的纸,掏出笔,低头写起来。
我靠在床沿,没动。
他写完,把纸裁成三小条,分别贴在每盒泡面上。我眯眼一看,上面写着:
“步骤一:撕开包装。”
“步骤二:倒入沸水。”
“步骤三:等待三分钟,不可提前打开。”
字迹工整,像是抄文件。
我忍不住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不是在煮面,是在执行流程。可这哪是煮面,这是在做实验。
他点火,烧水,水开了,白气往上蹿。他拿筷子夹起一包面,照着第一条,撕开包装,倒进碗里。再把调料包剪开,一点点倒进去,连粉包角落的碎末都刮干净。最后,他提起水壶,倒水,刚好没过面条。
做完,他把碗放桌上,盯着看。
三分钟。
他坐在小马扎上,背挺得直,眼睛盯着泡面碗,像在等什么重要结果。
我没忍住,走过去,声音压低:“你在干什么?”
他抬头,眼神认真:“说明书说,这样煮不会错。”
我愣了两秒,忽然笑出声。
他没笑,也没恼,就那么看着我,等我解释。
我弯腰,一把撕下那张写着步骤的便签,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又顺手把另外两盒还没动的泡面拎起来,抖了抖,倒进锅里。
“你干嘛?”他站起来。
“教你煮面。”我拧开火,“不是照着纸条念。”
他站旁边,没动,也没说话,就看着我。
我烧水,水一冒泡,下面,筷子搅两下,等三十秒,加料,再煮一分钟。关火,倒点老抽提色,撒点葱花——其实是干葱粉,但我没说。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我端出来,放他面前:“吃。”
他低头看那碗面。
油花浮在汤上,金黄的,灯光一照,反着光。面条泡得刚好,不软不硬,葱花贴在碗边,香是真香。
他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抬头,问:“为什么你的面……会冒金光?”
我一怔,随即笑得差点呛住。
“那是油。”我说,“热的,反光。”
他点点头,没再问,伸手拿筷子,动作很慢,像怕弄坏什么。
他夹起一筷子,吹了两下,送进嘴里。
嚼了两下,停住。
眼睛微微睁大。
“好香。”他轻声说。
不是“好吃”,是“好香”。
我站在那儿,没动。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用“香”这个字。之前他尝姜茶,说“温度刚好”;吃馒头,说“水分合适”;就连昨天那碗白水面,他也只说“太淡”。可现在,他不说标准,不说比例,只说“香”。
他低头看着碗,又吃了一口,这次没吹,直接咽下去,喉结动了动。
“面条劲道。”他说,“汤咸得刚好。”
我靠在灶台边,手撑着台面,忽然觉得有点累,又有点轻。
他吃完,把碗推到一边,没说话,低头看着那只空泡面盒。上面还贴着那张便签,写着“等待三分钟,不可提前打开”。
他伸手,指尖轻轻摩挲着纸条边缘。
“我以前……”他顿了,没往下说。
我也没问。
他抬头看我:“你每次都这么煮?”
“嗯。”我说,“赶时间的时候。”
“不写步骤?”
“不用。”我笑,“手熟了。”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窗外雨停了,风也歇了。楼下的水洼映着路灯,光晃着,像碎了的玻璃。
他起身,把碗放进水池,打开水龙头洗。水流冲在碗上,他用抹布一圈圈擦,很认真,连碗底都擦了三遍。
我坐回床边,脚踝忽然有点酸。今天跑了十七单,比昨天多三单。我脱了鞋,脚背微微肿,按一下就一个坑。
他洗完碗,没回小马扎,站在我面前。
“你脚疼。”他说。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脱鞋,左脚先落地,右脚悬着,落地时慢了半秒。”他看着我,“而且,你今天走路,右脚尖总往外撇,是减轻压力。”
我哑了。
这人怎么什么都看得到。
“旧伤。”我说,“早就好了。”
他没应,转身拉开橱柜,翻出一个塑料盒,是药箱。我塞在最里头的,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他打开,翻了翻,找出一管膏药,撕开包装,递给我。
“贴上。”他说。
我接过,没动。
“你不信?”他问。
“不是。”我低头拆膏药,“就是……不习惯有人管。”
他站那儿,没走,也没说话,就看着我贴。
膏药贴上去,凉丝丝的。我活动了下脚踝,确实舒服了点。
“谢谢。”我说。
他点点头,转身去关灯。
屋里黑了,只剩窗外那点微光,照在墙上,晃着。
他坐回小马扎,没睡,也没动,就那么坐着。
我躺下,盖上被子,眼睛睁着。
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苏晚。”
“嗯?”
“说明书……是不是只能管三分钟?”
我没明白。
“面泡久了,就烂了。”他说,“可你煮的时候,从不看时间。”
我笑了下:“火候到了,自然就知道。”
“那……人呢?”他声音很低,“如果一个人忘了所有事,没有说明书,该怎么活?”
我没答。
他也没再问。
屋子里又静下来。
我闭上眼,听见他轻轻动了下,像是调整了坐姿。然后是塑料盒盖子合上的声音,他把药箱放回原处。
又过了会儿,他站起来,脚步很轻,走到我床边。
我没睁眼,但能感觉到他站着。
然后,他伸手,把滑到地上的被角捡起来,搭在我肩上。
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他没说话,转身走开,重新坐下。
我睁了眼,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缝,一寸一寸延伸到墙角。
外面,远处传来第一声早班车的喇叭。
他坐在小马扎上,背对着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两下,停,再两下。
节奏很稳。
像在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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