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再次只剩下锦荣帝一人。
他拿起女儿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指尖拂过“父皇勿忧”几个字，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沉凝的龙涎香气里。
“这丫头……”他低声自语，语气复杂难辨，有恼怒，有担忧，更有一种面对雏鹰振翅时，既骄傲又无奈的放手。
他重新提起朱笔，目光落回那份被墨迹污染的江南水患奏折上。
只是笔尖悬停良久，却迟迟未能落下。
窗外的鸟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香炉里，那一缕青烟依旧执着的向上攀升，试图挣脱这深宫的束缚。
——
北境王城，五皇子府。
烛火在琉璃灯罩内跳跃，将室内映照得昏黄而温暖，却驱不散笼罩在床榻上方的沉重阴霾。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蓝芯兰静静的躺在锦被之中，清丽苍白的脸颊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颈侧。
她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却不住的颤抖，仿佛陷在无法挣脱的梦魇之中。
细碎的、带着痛苦和压抑的呓语，断断续续的从她干裂的唇瓣间溢出：
“爹……娘……不要……别走……”
“血……好多血……不要啊……”
“为什么……为什么……”
“……好冷……好黑……”
“别怪我……求你……”
她的声音时而低如蚊蚋，带着孩童般的无助；时而变得尖锐，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绝望；时而又化为破碎的呜咽，充满了自我厌弃的哀求。
汗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不断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和枕畔。
即使在昏迷中，她的眉头也紧紧锁着，身体偶尔会不受控制的惊悸抽动，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狄尚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他一向整洁的玄色锦袍此刻显得有些褶皱，下颌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双总是带着深沉算计或玩世不恭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心疼和无措。
他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蓝芯兰额头和颈间的冷汗，试图为她驱散那滚烫的高热。
每一次触碰到她滚烫的肌肤，都让他的心狠狠揪紧。
他宽厚的大手，小心翼翼的包裹着蓝芯兰那只冰凉而纤细的手。
她的手在无意识的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狄尚用力的握着，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给她，将她从那可怕的梦魇中拉出来。
“别怕……我在……我一直都在呢……”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急切，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又像是在向昏迷中的她做出承诺。
侍女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殿下，药好了。”
狄尚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刚刚好。
他小心的用银匙舀起一勺，凑到蓝芯兰唇边，柔声哄道：“把药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
然而，昏沉中的蓝芯兰牙关紧闭，药汁顺着她的唇角流下，染湿了衣襟。她似乎在本能的抗拒着一切外来的东西，深陷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
狄尚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毫不犹豫的端起药碗，仰头含了一大口那苦涩至极的药汁。随即，他俯下身，一手极其轻柔的托起蓝芯兰的后颈，一手捏开她的下颌，然后，毫不犹豫的覆上了她滚烫而干裂的唇瓣。
这是一个没有丝毫旖旎、纯粹为了救命接触。
苦涩的药汁，带着他的气息，被他小心地、一点一点的渡入她的口中。
他的动作笨拙却无比专注，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唇瓣的灼热和脆弱，感受到她无意识的微弱吞咽。
药汁终于顺利喂了下去。
狄尚微微抬起头，唇边还残留着褐色的药渍。他看着蓝芯兰因吞咽而微微滚动的脆弱喉管，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疼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这份喜欢，这份心疼，其实一直都在。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初见时她那双清冷澄澈、仿佛能洞穿一切却又带着悲悯的眼睛？或许是她在谷雨，冷静的与他商议如何扳倒狄戎时展现的智慧与决绝？或许是她偶尔流露出的、与那清冷外表不符的脆弱和疲惫？又或许，是更早，早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个瞬间，便已悄然种下？
只是，蓝芯兰身上背负着天玑山庄的血海深仇，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都带着毁灭性的目的和不顾一切的无所谓。
从在谷雨联手谋划，到后来她一次次失控的行动，包括昨夜雨中的杀戮和崩溃……她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利刃，美丽却致命，目标明确，也同时将她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而他自己呢？
他身处权力旋涡的核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既要周旋于朝堂的虎视眈眈，又要精心布局，保护自己。
情爱，于他们二人而言，都是太过奢侈和危险的东西，是足以打乱所有布局、牵绊住手脚的沉重枷锁。
所以，他一直克制着，隐忍着，从未言明。
他不敢确定，她的靠近，几分是真意，几分是利用，更不敢确定，在她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里，是否还有一丝空隙，能容得下别的东西。
看着此刻病榻上脆弱不堪、深陷痛苦深渊的她，狄尚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抚平她内心的伤痛。
他恨狄戎，恨皇室，恨这该死的命运强加给她的一切。
但他更心疼她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在仇恨的泥沼中越陷越深，不惜将自己也一同毁灭。
不管未来会怎样。
不管她最终选择哪条路。
不管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可能。
狄尚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的拭去蓝芯兰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琉璃。
他只希望，她能从这无边的痛苦和仇恨中，找到一条生路。
他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夜，深了。
狄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握着蓝芯兰冰凉的手，目光沉沉的凝视着她痛苦不安的睡颜，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固的的守候在黑暗的边缘，等待黎明的微光，也等待她走出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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