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城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队盔甲鲜明的骑兵护卫着沉重的粮车,向着邺城方向疾驰。而在道路两旁,枯黄的田野里,几个面黄肌瘦的农人正麻木地挖掘着苦涩的草根。
豫州西部的一场春旱,本不至于酿成大灾,但去岁加征的“剿赤饷”和今春强征的民夫,早已掏空了农家最后一点存粮。
如今,官府粮仓依旧充实,可寻常百姓的锅里,却连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都快要断了。
许昌,丞相府。
曹操揉着刺痛的额角,听着各地传来的告急文书,其中不乏“饥民聚众”、“抢掠官仓”的字眼。程昱立于下首,面色阴鸷。
“丞相,豫西饥民不稳,恐生大变。皆是地方官吏无能,赈济不力所致……”有官员小心翼翼地奏报。
“无能?”程昱冷笑一声,打断道,“非是官吏无能,是赤火奸细太过猖獗!据可靠线报,豫西水利多有被人为破坏之痕迹,更有几处乡间义仓离奇失火!此皆赤火细作所为,意在制造恐慌,动摇我统治根基!那些闹事的饥民,其中必有多人受其蛊惑!”
曹操眼中寒光一闪,他看向程昱,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已不是第一次,将内部矛盾转嫁给那个远在北方的敌人,是最便捷、最有效的维稳手段。
“仲德所言极是。”曹操声音冰冷,“传令,各州郡严加稽查,凡有疑似勾结赤火、破坏水利粮储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诏令一下,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曹魏控制区瞬间炸开了锅。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为了讨好上官,更是为了转移本地民众对官府无能贪婪的怒火,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平日里可能有些“不安分”的平民。
李满仓,豫州陈留郡的一个普通佃农,便是这无数“不安分”者中的一个。
他曾经也只是个逆来顺受的庄稼汉,直到前年,他仅有的几亩薄田被划给内迁的鲜卑小头人,他上前理论,反被鞭打,老父气病身亡。从那时起,他心里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他曾在赶集时,偷偷向来自北方的行商打听过“赤火那边,是不是真的分田?”;也曾在与乡人喝酒时,抱怨过“这世道,活不下去了”。
这些平日里无人深究的言行,在“肃清赤火细作”的风暴中,成了致命的罪证。
邻村一个与他有过口角的无赖,向里正告发了他“通匪”。
没有任何确凿证据,仅仅因为几句抱怨和莫须有的“打听”,如狼似虎的差役便闯进了李满仓的家,将他从病重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面前拖走。
暗无天日的县衙大牢,血腥味与霉腐气混合,令人作呕。李满仓被剥去上衣,绑在木桩上。
“说!你是何时被赤火蛊惑的?”
“你们有多少同党?”
“是如何破坏水利,焚烧粮仓的?!”
皮鞭带着风声抽在他单薄的脊背上,留下道道血痕。盐水泼洒上去,钻心的疼。李满仓起初还嘶喊着“冤枉”,辩解着自己只是个小老百姓。可他的辩解,换来的只是更凶狠的毒打和嘲弄。
“不招?看来是赤火的死硬分子!”
“哼,你这等刁民,不见棺材不掉泪!”
狱卒的狞笑,官吏冷漠的眼神,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穿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他看着墙上那些早已干涸变成黑褐色的血渍,听着隔壁牢房传来的、与他同样无辜者的惨嚎,一股比肉体疼痛更深刻的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官府,这个朝廷,从来就不在乎真相,不在乎他们这些蝼蚁的死活。他们需要“赤火细作”这个名头,来掩盖自己的横征暴敛,来为自己的无能开脱,来恐吓所有可能心怀不满的人。
自己,还有这牢里许许多多的人,不过是他们随手可以碾死,用来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什么王法?什么公道?都是狗屁!
它们只存在于北边那些赤火人宣传的道理里,只存在于他曾经偷偷向往过的那个“均平”的梦里。
在这里,在这片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只有赤裸裸的压迫和最无耻的背叛。
李满仓不再惨叫,不再求饶。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牢房狭小的窗口,望向那一线灰暗的天空。那眼神里,曾经的麻木、恐惧、乃至一丝残存的希冀,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绝望,以及在这绝望深处,悄然滋长的、对眼前这一切的刻骨仇恨。
他对曹操,对这个曾经或许还残存一丝幻想的旧王朝,彻底死了心。
这无妄之灾,这最后的背叛,将一个原本只求温顺活命的佃农,逼成了旧世界最坚定、最不惜一切的掘墓人。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或许是连日拷打耗尽了狱卒的精力,或许是县牢年久失修,又或许,是某个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拨动了命运的丝线——一场因犯人绝望反抗引发的混乱,竟意外地让牢门老旧的门闩松动了。
在黑暗、惨叫和雷声的掩护下,遍体鳞伤的李满仓,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撞开了那扇并非坚不可摧的门,踉跄着没入无边的雨幕和黑暗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对地形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泥泞和荆棘中爬行、躲藏,啃食着路边的野草和雨水,躲避着可能出现的搜捕。伤口在雨水浸泡下溃烂化脓,高烧让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几天后,当他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凭着记忆摸回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村庄时,看到的只是一片断壁残垣。
邻居一位胆大的老妪,偷偷告诉他:他入狱后不久,他病弱的妻子就被前来催缴“匪属连坐罚金”的差役拖出门外,当夜便断了气,草席一卷不知埋在了哪里。他那尚在稚龄的女儿,受惊跑出了家门,从此下落不明,怕是早已……
老妪塞给他半个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便赶紧关上了门,生怕惹上麻烦。
李满仓站在废墟前,雨水混合着额角流下的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没有眼泪,也没有嚎啕。极致的痛苦,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情绪。家,没了;亲人,没了;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他真正意义上,一无所有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残破的村庄,望向北方。那是赤火公社所在的方向,是他曾经只在偷偷打听中知晓、在狱卒咒骂中听闻、在绝望梦境中依稀见过的“均平”之地。
曾经,他对那里有好奇,也有恐惧。好奇那是否是真的,恐惧那是否是另一个骗局。但现在,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留在这里是什么?
是等死。是像他妻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是像他女儿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像他一样被随时安上一个罪名碾碎。
去北边呢?
大不了,也是个死!
但至少……死之前,他要亲眼看看,那些人说的“均平”,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要亲口问一问,那个叫陈烬的人,他说的“为天下痛苦之人”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就算那是刀山火海,是另一个陷阱,他也要爬过去,看个明白!这口气,这口支撑着他从地狱爬出来的怨气与执念,必须找到一个归宿!
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在他枯竭的心田中燃起,化作眼中两簇幽暗却顽强的火焰。他死死地盯着北方,仿佛要将那阴沉的天幕烧出两个窟窿。
没有回头,不再留恋。李满仓迈开虚浮却异常坚定的脚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头扎进了通往北方的、未知的荒野。
他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佃农李满仓,他是一个被旧世界彻底抛弃、向着唯一一丝微光亡命奔走的复仇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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