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那番如同谶语般的评价,尤其是“彼不求人忠于一己,而求人忠于一念,此乃取祸之道”这句,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曹操心中最困惑也最在意的关节。他挥退了程昱、夏侯惇等人,独留下贾诩。
“文和,”曹操的声音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言陈烬‘无我’反是取祸之道,孤甚为不解。古往今来,多少豪杰败于私欲膨胀,众叛亲离。陈烬能压制私欲,不求个人效忠,此非圣贤之举?何以反成祸端?”
贾诩似乎早已料到曹操会有此问。他微微躬身,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理性光芒。
“丞相明鉴。陈烬‘不求人忠于一己’,看似超脱,实则自毁长城。”
贾诩的声音平缓,却字字剖析入骨,“自古维系团体,尤其高位者,无非‘利’与‘义’二字,而‘忠君’之‘义’,往往是最直接、最牢固的纽带。陈烬主动斩断此纽带,不立自身为信仰核心,甚至压制部下对其个人的崇敬。此举固然高尚,避免了当下形成新的独裁,却也意味着……”
他略一停顿,加重了语气:“……当未来,他与后来者,或因权位,或因理念,或因纯粹的利益分配产生冲突时,他将缺乏‘忠君’这道最传统、也最有力的枷锁来约束人心,维系表面团结。届时,反对他,将不再背负‘背叛主君’的道德重负,反而可能被包装成‘为了更纯粹的理想’。”
曹操目光一凝,已然有所触动。
“此为其一。”贾诩继续道,言辞愈发犀利,“更致命的,在于后半句——‘但求人忠于一念’。”
“此‘一念’,便是其赤火理念,是其‘大同’之道。然,理念为何物?”贾诩自问自答,“理念,是抽象的,是空洞的,是任人涂抹的泥塑!它远不如对具体个人的忠诚来得稳固。”
他抬起眼,直视曹操:“人会变,时势会变。对同一理念的理解和阐释,亦会随之千差万别。今日,陈烬以其无上权威,可定义何为‘真赤火’。然,他之后呢?当林枫那般‘理性狂信者’,以其冰冷的算计宣称他的路径才是通往‘大同’的捷径;当新的既得利益者,为了固化自身权位,肆意扭曲、阉割最初的理念以符合其私欲时……谁来裁定是非?谁来拨乱反正?”
贾诩的声音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嘲讽:“还是靠陈烬自己吗?若他届时仍能掌控一切,以个人意志裁决理念之争,那他今日所坚持的‘无我’,压制个人崇拜,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他亲手建造的、不设神像的殿堂,最终却要靠他这尊隐藏的‘真神’来维系,这是何等的悖论与讽刺!”
最后,贾诩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古井无波,却更显沉重:
“是故,臣以为,陈烬实则是在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宏大殿堂。他不设唯一的、承重的中心支柱(即他本人作为效忠对象),幻想着完全依靠所有构件(其组织成员)对同一张蓝图(赤火理念)的绝对、永恒、且毫无偏差的忠诚来支撑整个结构。”
他缓缓摇头:
“然,人心似水,易动难安;利字当头,几人能免?只要有一批重要的构件(如高层干部、实力派将领)因私欲或歧见而变质、松动,不再坚信那张最初的蓝图,甚至试图篡改蓝图……那么,这座没有中心支柱的殿堂,其崩塌,便近乎必然。”
“而陈烬本人,”贾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宿命般的叹息,“作为这座殿堂最初的奠基者和最坚定的守护者,当崩塌来临之时,必将被坠落的最大、最重的梁柱……最先砸得粉身碎骨。”
曹操默然良久,书房内只剩下灯花噼啪的轻响。贾诩这番剖析,剥开了理想主义的外衣,直指人性与权力的残酷本质。他看到了陈烬的高尚与远见,更看到了这高尚与远见之下,那深不见底的、源于其理想本身逻辑矛盾的悲剧性陷阱。
这已不再是军事上的胜负之论,而是关乎道路、人性与历史周期的深沉悲歌。智者之悲,莫过于此。
贾诩的话音在密室内回荡,那关于理念殿堂崩塌的预言带着一种冰冷的历史循环感。
曹操尚在消化这震撼的剖析,一旁的程昱却已然按捺不住。他那张向来阴沉的脸,此刻竟泛起一种找到知音般的、近乎亢奋的光彩。
“文和先生此言,真乃洞见肺腑!”程昱的声音尖锐而肯定,他转向曹操,拱手道:“丞相,文和先生是从‘势’与‘理’上剖析,那臣便从‘人’之本源,再为丞相补充一二!”
他眼中闪烁着看透世情的冷光,语气笃定如同在陈述太阳东升西落:
“人性本私,趋利避害,此乃铁律! 陈烬以‘均平’束缚人之私欲,以虚幻‘理想’引导人之行为,于初创艰难之际,或可凭借求生之本能与一时之热血维系。然,日久天长呢?”
程昱的言辞愈发犀利,仿佛手持解剖刀,划开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
“待其势力稳固,疆域扩大,彼辈麾下,岂能尽是石夯、孟瑶那般甘于清贫、止于至善之人?岂无勇猛如秦狼者,欲求封侯拜将,光耀门楣?岂无智计如韩澈、林枫者,欲执掌权柄,青史留名?又岂无万千普通士卒官吏,于血火搏杀、案牍劳形之后,心生倦怠,只求田宅美妾,安逸享乐?”
他冷笑一声,掷地有声:
“届时,陈烬所立之‘均平’,于这些心生私欲者而言,便是阻碍其富贵的沉重枷锁!其所倡之‘理想’,于这些疲惫倦怠者而言,不过是遥不可及的空谈与桎梏!叛之,非为其理念不崇高,实乃人性之常情,趋利避害之必然!”
程昱的结论,与贾诩的剖析形成了残酷的互补:一个指出理念结构的内在脆弱,一个点明人性根基的无法超越。两者合一,几乎宣判了陈烬道路那辉煌而悲壮的终局。
曹操端坐于主位之上,听着这当世两位顶尖智者,一个冷静如冰,一个酷烈如火,却得出相似结论的分析,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他仿佛透过这重重剖析,看到了北方那个对手,以其绝世之姿,在进行一场何等壮阔、又何等绝望的,对抗人性与历史周期的战争。
一时间,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佩服陈烬,佩服其理想之纯粹,气魄之恢弘,竟敢以一人之力,挑战这千百年来的“铁律”。
他甚至感到一丝自惭,与陈烬那“如玉”之志相比,自己纵横捭阖、玩弄权术的道路,显得如此“务实”,甚至……污浊。
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庆幸。
庆幸自己走的,是这条承认私欲、利用私欲、稳固私欲的“寻常”道路。这条路或许无法建造那座完美的“大同”殿堂,但至少,它足够坚固,足够现实,足以在这乱世中存活、壮大。
曹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目光变得幽深。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陈烬最可怕的敌人,或许从来就不是外部的他曹孟德,也不是贾诩、程昱的奇谋毒计。
而是内部那无法泯灭的、如同野草般滋生的人性私欲。
而是那无情流逝、足以磨灭一切热血与初心的……时间。
陈烬在与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赛跑。他的理想国,或许会如同流星,照亮整个时代,却注定难以化为永恒的人间烟火。
这一刻,曹操心中对最终胜利的信念,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因为他知道,他无需在战场上彻底击垮陈烬,他只需要……等待。等待那由人性与时间共同书写的,看似宿命的结局。
喜欢赤火汉末魂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赤火汉末魂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