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村的两层小洋楼，平日里显得宽敞气派，此刻却被一种刻意营造却又挥之不去的冷清笼罩着。这是二十三年来，第一个没有周志远身影的年夜饭。往年，无论多忙，周志远都会在除夕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带着满车的年礼和独属于他的强大气场，将这座房子瞬间填满，让年味变得浓烈而喧嚣。而今年，只有张晓云带着两个孩子，以及年迈的父母张大山和李桂香。
厨房里，李桂香忙得热火朝天。灶台上炖着咕嘟冒泡的猪蹄黄豆汤，锅里正爆炒着香气扑鼻的河虾，案板上堆着切好的腊肉香肠，还有象征着年年有余的清蒸鲈鱼正等着入锅。食物的香气浓郁地弥漫开来，驱散着冬日的寒气，却似乎驱不散萦绕在众人心头的低气压。
客厅里，张晓云穿着厚厚的家居服，裹着一条薄毯，坐在靠近取暖器的沙发上。高烧虽然退了，但元气大伤，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人也清瘦了一圈，下颌线显得更加清晰。她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电视里热闹喧嚣的春晚彩排花絮，屏幕上的流光溢彩与她眼中的沉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雨和小蓓坐在另一边的地毯上，面前摊开着寒假作业，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两个孩子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妈妈，看到她沉默的侧影和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郁色，都懂事地不敢大声说笑。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围着爸爸闹着要压岁钱，或者在院子里放小烟花了。此刻，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和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显得有些过分安静。
张大山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更加深沉。他偶尔看看女儿，再看看两个明显拘谨了许多的外孙，眉头锁得更紧。他知道女儿心里的坎有多深，那不仅仅是背叛的伤害，更是对信任根基的摧毁和对未来生活的巨大恐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沉默地守护和等待。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车灯的光束扫过窗户。
“爸，妈！姐！我们回来了！”爽朗的男声响起，带着归家的喜悦。是张晓云的弟弟张强一家三口到了。
张强身材高大，继承了张大山的硬朗轮廓，戴着眼镜，气质斯文干练。他一手提着满满的年货，一手牵着蹦蹦跳跳的儿子小磊。妻子顾林跟在后面，手里也拎着东西，她穿着得体的大衣，妆容精致，一看便是在大城市工作的职业女性，眉眼间带着精明和利落，此刻脸上洋溢着回家的笑容。
“舅舅！舅妈！小磊！”小雨和小蓓看到小伙伴，眼睛一亮，终于露出了些笑容，迎了上去。小磊更是挣脱爸爸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向张晓云：“姑姑！姑姑！我好想你！”
孩子的热情冲淡了空气里的沉闷。张晓云苍白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意，伸手将扑过来的小侄子搂进怀里，摸了摸他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小磊乖，姑姑也想你。路上冷不冷？”
“不冷！爸爸车里有暖气！”小磊脆生生地回答，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姑姑，又看看周围，突然问道：“姑姑，姑父呢？他一个人在上海过年吗？他为什么不来这里过年呀？上海过年好玩吗？”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精准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刚刚被小磊带来的短暂轻松氛围。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电视里歌舞升平的喧闹声显得格外刺耳。小雨和小蓓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担忧地看向妈妈。张大山的烟锅在桌角磕了磕。厨房里的炒菜声似乎也停顿了一瞬。
顾林脸色一变，立刻快步上前，一把将儿子从张晓云怀里拉过来，语气带着责备和尴尬：“小磊！瞎问什么！快，去找哥哥姐姐玩去，或者去厨房看看奶奶做了什么好吃的！” 她一边说，一边赶紧把孩子往小雨小蓓那边推，眼神歉意地看向张晓云，“姐，小孩子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张晓云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更深的苍白和一种被猝不及防揭开伤疤的痛楚。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声音有些发飘：“……没事。”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瞬间涌起的酸涩和翻腾的情绪。
张强也赶紧打圆场，把年货放下，走到张晓云身边，语气轻松地转移话题：“姐，身体好点没？看你这气色还是不太好。爸，妈，你们辛苦了。从上海赶回来，公司那边年底事情特别多，今天下午才处理完最后一批结算单，紧赶慢赶总算到家了。” 他刻意提到工作，也是想让姐姐知道，姐夫那边的公司运转如常，姐夫……并非不闻不问。
顾林也连忙接话：“是啊姐，启航那边年终盘账可忙了，我们财务部天天加班加点。姐夫……周总虽然人不在上海总部坐镇，但远程把控得很紧，几个大项目都没耽误。” 她巧妙地避开了“周志远”的名字，用“周总”代替，既表达了意思，又显得不那么刺耳。
张晓云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接话。她知道弟弟和弟媳在周志远的公司都身居要职，他们的话里话外，带着替周志远解释和缓和的意味。但这反而让她心里更乱。
年夜饭终究是丰盛的。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各色时蔬，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李桂香和顾林张罗着大家落座。张大山坐在主位，左边是李桂香，右边是张晓云。小雨小蓓挨着妈妈，对面是张强一家。
“来来来，都动筷子！过年了，多吃点！”李桂香努力想让气氛热闹起来，不停地给每个人夹菜，尤其照顾着张晓云，把她面前的碗堆得小山一样高。
“谢谢妈。”张晓云低声说，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看着碗里油亮诱人的红烧肉，她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往年这个时候，周志远总会把她不爱吃的肥肉部分挑走，把最精瘦的夹给她……
席间，张强和顾林努力找着话题，聊着公司的新项目，聊着小磊在学校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小磊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小雨和小蓓在表弟的带动下，话也渐渐多了些。张大山偶尔插一两句。李桂香则一直留意着女儿，见她吃得很少，又忍不住给她盛了碗熬得浓稠的鸡汤。
“姐，喝点汤，妈特意为你熬的，炖了好久。”苏林也温言劝道。
张晓云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鸡汤很鲜美，带着浓郁的家的味道。但这份温暖，却无法填补她心底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坐在这热闹的团圆席上，灵魂却漂浮在寒冷的半空。身边那个习惯了二十三年、强大而充满存在感的位置，此刻空荡荡的，提醒着她那场猝不及防的崩塌。
就在年夜饭接近尾声，大家都有些食不知味的时候，小雨和小蓓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几乎同时“叮咚”、“叮咚”响起了微信提示音，声音在略显安静的饭厅里格外清晰。
两个孩子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机，又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妈妈。
“是……爸爸。”小雨小声说，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期盼。
小蓓也点点头，迅速拿起手机解锁。屏幕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醒目的、金额巨大的转账红包，备注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宝贝，新年快乐。”
小雨的手机上也收到了同样金额、同样备注的红包。
紧接着，张晓云放在桌边的手机也轻轻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着一条新微信消息，来自那个熟悉的、置顶的黑色头像。
张晓云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去拿手机，目光落在亮起的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周志远”的名字上，仿佛那是一个滚烫的烙印。她看到了消息预览，也是一个转账通知，金额更大，备注却是一片空白。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只有冰冷的数字，带着一种沉默的、隔着千山万水的试探和……补偿？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闷闷地疼。她移开视线，端起汤碗，将最后一点温热的鸡汤送入口中，仿佛没有看到那条信息，任由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桌边兀自亮着，然后一点点黯淡下去。
顾林和张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张大山默默叹了口气。李桂香看着女儿倔强的侧脸，心疼得眼眶发红。
按照当地的习俗，除夕夜要守岁，过了午夜十二点才能睡觉，寓意辞旧迎新，祈求来年好运。
时间滑向晚上十一点。屋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远远近近，预示着新年的脚步临近。
“姐，”张强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云隐寺了。赶个头香，图个好兆头。” 这是张家村附近香火最旺的寺庙，每年除夕夜，都有无数信众争抢烧新年的第一炷香，祈求神灵庇佑。
张晓云本不想去，她身心俱疲。但看着年迈的父母和弟弟一家期待的眼神，再看看小雨小蓓渴望又带着点祈求的目光（往年都是全家一起去），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夜色深沉，寒风凛冽。张强开着车，载着一家人前往云隐寺。顾林陪着李桂香和张晓云坐在后排。小雨小蓓和小磊挤在中间那排。张大山坐在副驾驶。
车窗外，乡村的道路两旁，偶尔能看到绽放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短暂地绚烂，随即湮灭，留下更深的寂寥。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但张晓云依然觉得手脚冰凉。她靠窗坐着，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模糊夜景，思绪纷乱。
车子开到离云隐寺还有一段距离时，就不得不缓慢下来，最后几乎寸步难行。通往寺庙的山路上，早已排起了长长的车龙，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无数虔诚的信徒裹着厚厚的冬衣，呼着白气，在寒风中缓慢地向前移动。
“人太多了！看来得走过去了。”张强找地方停好车。
一下车，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全身。张晓云裹紧了围巾，李桂香和顾林一左一右扶着她。张大山抱着小磊，张强则护着挤在人群里的小雨和小蓓。
通往寺庙正殿的石阶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香烛和焚香的气味混合着人体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种奇异而浓烈的氛围。诵经声、祈祷声、孩子的哭闹声、维持秩序的吆喝声……汇集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声浪，冲击着耳膜。每个人都怀揣着对新年的期冀，奋力向前。
他们随着人流缓慢地移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张晓云被挤得有些喘不过气，额角渗出了虚汗，但她咬着牙坚持着。小雨和小蓓紧紧抓着舅舅的衣角，小脸上写满了紧张和一丝新奇。
终于，在临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们随着庞大的人流涌入了香烟缭绕、灯火辉煌的正殿。巨大的佛像金身庄严慈悲，俯视着芸芸众生。无数双手举着点燃的香束，烟雾升腾，将殿顶映照得一片朦胧。
李桂香和张大山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家人的平安健康。苏林拉着小磊也认真地磕头。张强则忙着照顾孩子们。
张晓云被挤到一个角落的蒲团前。她看着眼前庄严肃穆的佛像，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虔诚和渴望的脸，心中却是一片茫然的荒芜。她该祈求什么？祈求那个破碎的信任能重圆？祈求那个远在千里之外、让她爱恨交织的男人？还是祈求那个怀着恶意、如同毒蛇般潜伏在暗处、威胁着她家庭根基的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消失？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疲惫。
她缓缓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香烛的气息钻入鼻腔，殿内诵经的梵音似乎能涤荡人心。然而，她的心湖却波澜起伏，无法平静。
身旁，小雨也跪了下来。小姑娘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她默默地在心里祈祷着什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另一边，小蓓也跪下了。定力不如姐姐。他看着高大的佛像，又看看身边闭目祈祷的妈妈，想到最近家里的低气压，想到爸爸不在身边，想到那个坏女人……一股委屈和强烈的愿望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带着孩子气的急切和清晰的声音，在嗡嗡的诵经声中说了出来：
“佛祖保佑！保佑我爸妈早日和好！不要再吵架了！还有，保佑我大哥在美国平平安安，早点学成回国！”
清脆的童音，带着不掺任何杂质的期盼和祈求，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张晓云紧闭的心湖里，骤然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睫剧烈地抖动起来，合十的双手死死扣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无法言喻的痛楚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汹涌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滚烫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蒲团上。
小蓓的愿望，是那样简单，那样纯粹，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她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渴望愈合的伤口。孩子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想要爸爸妈妈在一起，想要远方的哥哥平安……这些，不也是她内心深处，在绝望的废墟之下，依旧未曾彻底熄灭的微弱星火吗？
“妈妈……”小雨似乎感觉到了妈妈的颤抖，睁开眼，看到妈妈脸上的泪水，吓得小声叫了一声，紧紧抓住了妈妈的衣角。
香烟缭绕中，佛像慈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尘世的纷扰，静静地注视着这对流泪的母亲和惊恐的女儿，以及那个将最卑微也最宏大的心愿宣之于口的男孩。殿外，新年的钟声，在万籁俱寂的午夜，被无数人同时敲响，洪亮悠远，震荡着山野，宣告着旧岁的终结和新年的伊始。
而张晓云心中的那场雪，似乎也被这钟声撼动，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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