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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青丝成雪,铁证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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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九年的深秋,北京城的夜晚来得格外早。白日里尚存的一丝暖意,随着夕阳最后一道余晖的敛去,迅速被凛冽的寒气所取代。夜空如同浸透了浓墨的绸缎,仅有几颗稀疏的星辰顽强地闪烁着黯淡的光芒,仿佛也畏惧这人间即将掀起的波澜,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与此番天地间的清冷截然不同,光禄大夫府的书房内,却是一派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上好的鲸油在琉璃灯盏中安静燃烧,散发出明亮而稳定的光晕,将书房内每一处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紫檀木书案、博古架上的珍玩、墙壁上悬挂的山水画作,都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然而,这富丽堂皇之下,流动的空气却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戚睿涵坐在主位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身形微微前倾,右手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轻叩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桌面。那“笃、笃、笃”的沉闷声响,并不响亮,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紧。他眉头微蹙,深邃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灯焰上,却又似乎穿透了灯火,看到了更深远、更复杂的棋局。连日来的追查、朝堂的暗流、人心的诡谲,如同无形的刻刀,在他年轻却已承载太多的眉宇间,留下了几许难以抚平的褶皱与风霜。

白诗悦安静地坐在他下首的绣墩上,手中捧着一盏早已微凉的雨前龙井,却并未品尝。她秀美的脸庞上是一片沉静的思索,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正在心中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袁薇则倚靠在窗边的花梨木栏杆旁,手中把玩着一柄羊脂白玉雕成的小梳,玉质温润,映得她纤指愈发白皙。她的眼神不似白诗悦那般内敛,而是带着猎鹰般的锐利,不断扫视着书房内的众人,似乎在捕捉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董小倩坐在稍远些的圆凳上,姿态娴雅,双手轻轻交叠置于膝上。她自幼在冒家长大,见惯了江南文士的风流雅集,也耳濡目染了官场宦海的起伏倾轧,此刻虽神情凝重,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株幽兰。刁如苑慵懒地半倚在临窗的软榻上,云锦裙裾如流水般铺散开来,她指尖缠绕着一缕乌黑发亮的青丝,看似漫不经心,但那微微眯起的凤眸中,偶尔闪过的精光,却透露出她作为成功商贾独有的洞察与算计。刘菲含站在书架前,手指轻轻拂过书脊,她的表情是几人中最显平静的,带着理科生特有的理性与专注,仿佛眼前的困境只是一道亟待解决的复杂算式。

“……关震今日在殿前的表现,诸位都怎么看?”最终还是戚睿涵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像被秋风吹刮了整日的弦,低沉而略带沙哑。

白诗悦闻言,轻轻将手中的青瓷茶盏搁在一旁的小几上,盏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微响。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戚睿涵,语气平稳而冷静,开始了她惯有的条分缕析:“他认罪认得太过干脆,甚至可说是急切。只承认了潘一楠所供出的、证据相对明确的那一千两白银,对于其他,尤其是牛成飞那边可能涉及的巨额贿赂,以及他在刑部一手遮天可能存在的更多问题,一概推说不知或失察。这不合常理。”她微微停顿,组织着语言,“若真只是寻常失察或仅止于这已被揭露的小额受贿,以陛下往日对他的信重,加上他今日主动坦白、姿态放得极低,即便受罚,左不过是申饬、罚俸,至多降级留用,绝对罪不至死。他为何要如此急切地主动请罪,却又在关键问题上语焉不详,避重就轻?这不像请罪,倒像是……试探,或者说,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袁薇将手中的玉梳“啪”地一声合拢,接过话头,她的声音比白诗悦更显锐利,如同出鞘的短匕:“诗悦分析得在理。关震此人,平日官声极佳,劝课农桑,体恤民情,生活也称得上简朴,京城百姓甚至不少清流御史都对其多有称颂。越是如此,他今日的表现就越显可疑。他若真如表面那般清廉自守、明察秋毫,潘一楠、王硕等人如何敢在他这刑部堂官的眼皮子底下,如此肆无忌惮、上下勾结地收受牛家巨额贿赂,私放朝廷钦定的死囚?他这刑部之主,若非早已同流合污,便是刻意纵容,甚至暗中主导。无论哪一种,其性质都绝非他轻描淡写的那‘失察’二字可以搪塞过去。这其中,必然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董小倩微微颔首,她的声音轻柔温婉,如同江南的吴侬软语,但说出的话语却切中要害,带着看透世情的通透:“关震此举,看似坦诚,实则狡猾。依小倩看来,这很像官场上常见的‘弃车保帅’之策。潘一楠已然落网,证据部分指向他,此事无法完全遮掩。他索性主动抛出这个已经无法保全的‘卒子’,承认这部分无法抵赖的罪责,试图以此展现‘悔过’姿态,换取陛下的心软,从而保住他自己更重要的官位权柄,或者……保住那些尚未被察觉的、更重要的东西。他或许在赌,赌陛下会念在他往日功劳和这份看似‘坦诚’的份上,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刁如苑慵懒地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指尖依旧缠绕着发丝,嘴角却噙起一丝混合着嘲讽与洞察的冷笑:“睿涵,诸位妹妹,你们分析得都很有道理。但别忘了,贪官之贪,有时并非只为满足个人眼前的奢靡享乐。关震在京城装得两袖清风,博取清名,但他那远在沈阳的老家,关氏一族,恐怕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商贾对利益本质的敏锐,“我经营些微产业,对各地物产略知一二。辽东之地,虽苦寒,却土地广袤,山林资源尤为丰富,人参、貂皮、木材……皆是暴利之物。他关震若真如表面那般清廉,仅靠朝廷俸禄,如何能支撑一个大家族在地方的庞大势力和体面生活?他在殿上时,我仔细观察过,他虽极力保持镇定,言辞恳切,但眼神数次闪烁,不敢与陛下对视良久,而且,他垂在袖袍下的右手,曾有过几次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他在害怕。而他怕的,绝不仅仅是已经暴露出来的这一千两银子,他更怕的,是那些尚未被察觉的、更深更重、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罪孽。我敢断言,他所贪墨之数,绝非区区千两白银,其倚仗权势,在沈阳老家盘剥乡里、兼并土地、垄断山林之行径,恐怕更是触目惊心。”

一直安静聆听的刘菲含,此时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她那种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理科生特有的条理和务实精神:“如苑姐姐的分析,很可能直指核心。但无论如何推测,要想定案,关键证据链不能缺失。目前看来,最直接的突破口,还是在牛成飞身上。他是最初的行贿者,也是贯穿整个事件的核心人物,理论上知晓的内情应该最多。只要他能清醒地、完整地开口,关震便无所遁形。可惜……”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掠过一丝无奈,“方才狱卒来报,牛成飞虽然侥幸苏醒,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因中风的后遗症,导致神志昏聩,记忆混乱,言语不清。审问的官员费了半日功夫,也只是得到些零碎的、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根本无法作为有效证供。”

戚睿涵听到这里,忍不住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一股强烈的焦虑感如同带有生命的藤蔓,从心底深处疯狂滋生缠绕上来,几乎让他感到窒息。他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急:“牛成飞若一直如此浑浑噩噩,神志无法恢复,此案关键一环缺失,恐怕真要成了一桩难以彻底查清的无头公案。关震老奸巨猾,极有可能借此机会蒙混过关。若真让他逃过此劫,以他的心性手段,日后必然成为朝廷心腹大患,遗祸无穷。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奔波查证,岂不都付诸东流?”想到关震可能逍遥法外,甚至将来反扑,他的心情就愈发沉重。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只听得见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灯烛燃烧时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的“噼啪”轻响。那跳跃的火苗,仿佛也在为这僵持的局面而焦虑不安。

刘菲含凝眉沉吟了片刻,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像是夜空中骤然划过的一道流星。她抬起头,语气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决然:“失忆,或者说因脑部受损导致的神志混乱,也并非完全没有唤醒的可能。在我的家乡……嗯,在我读过的一些极为冷僻的医书杂记中,曾记载过类似的案例。强烈的、有针对性的外部刺激,有时或许能像一把钥匙,意外地冲开被阻塞的记忆闸门,唤醒部分深层记忆。”她的话语略有斟酌,避免直接提及“未来”,但在场众人都心领神会,知道她指的是那个她来自的、知识与技术都远超当下的时代。“或许……我可以去天牢试一试。总比我们在这里坐以待毙,徒劳等待要强。”

戚睿涵立刻看向她,眼中既有询问,也燃起了一丝新的希望:“菲含,此法……你有几成把握?风险几何?”他深知天牢环境恶劣,更担心此法若不见效,反而可能授人以柄。

“谈不上把握,更多是一种基于理论的尝试。”刘菲含回答得十分坦诚,她站起身,神情却异常坚定,“但事到如今,任何有可能突破僵局的方法,都值得一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线索在此断掉。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天牢。”

“我同你一起去。”戚睿涵也随即起身,语气不容置疑。他不能让刘菲含独自去面对那种地方,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必须陪同。

与此同时,刑部尚书关震的府邸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与光禄大夫府的灯火通明相比,关府的书房里只孤零零地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黯淡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房间内大部分的陈设都笼罩在模糊的阴影里,更将关震的身影在身后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阴郁。

关震独自一人瘫坐在那张象征着他身份地位的红木太师椅上,往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崭新乌纱帽的发髻,此刻显得有些松散,几缕花白的发丝垂落额前,他也无心整理。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官袍还未换下,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仿佛一夜之间,这身象征权力与威严的官服也变得沉重无比,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桌上那跳跃不定的微弱灯火出神,瞳孔中倒映着那一点昏黄,却空洞无物。

白日里金銮殿上的那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挥之不去。李自成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蕴含着雷霆万钧、足以洞穿人心的目光;同僚们或惊疑不定、或隐含怜悯、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的眼神;还有他自己,那番声情并茂、几乎连自己都要信了的“坦诚”请罪……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多年的官场修为和揣摩上意的本事,能够稳住心神,精准地抛出潘一楠这颗弃子,便能暂时平息陛下的怒火,为自己争取到喘息和暗中运作的时间。

然而,心底深处那不受控制蔓延开来的不安与恐惧,却如同最阴毒的蛇,死死盘踞在他的心窍,不断噬咬着他的理智和伪装。牛成飞醒了,虽然得到的消息是他神志不清,形同废人,但万一……万一他哪天突然清醒过来了呢?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见不得光的交易,那一笔笔数额惊人、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黄金白银,还有沈阳老家,那些凭借他的权势,由子弟们巧取豪夺、强取而来的万顷良田、广袤山林……这些一旦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老爷,夜已经很深了,寒气重,您还是早些安歇吧,保重身体要紧。”老管家关博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他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也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他是关家的三代老仆,几乎是看着关震从小长大,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对关震的性情心思了解甚深。

关震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猛地回过神,心脏一阵狂跳。他看向关博,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虚弱:“关博啊……你说,陛下……陛下他真的会信了我今日在殿上的那番话吗?”他像是在问关博,又更像是在问自己,寻求一丝渺茫的心理安慰。

关博垂手躬身而立,花白的眉毛下,一双老眼充满了忧虑,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回答:“老爷今日在殿前坦承过失,态度可谓恳切至极,陛下素来明察秋毫,圣心烛照,想必……想必能体谅老爷身为一部堂官,下属众多,难免有监察不及的难处。或许……或许真如陛下当时所言,若能供认不讳,真心悔过,陛下会念在旧情,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关震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苦涩笑容,皱纹在这一刻显得愈发深刻,“谈何容易啊……关博,你是知道的,牛风之事,影响太坏,闹得沸沸扬扬,京师震动,民怨沸腾。陛下就算心里还想保我,可面对这天下汹汹之口,他也必须给朝野上下一个明确的交代。潘一楠是肯定保不住了,我这次……恐怕也难以完全脱开干系。”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如同往常般捋一捋颌下梳理整齐的胡须,却猛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彻骨,而且在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他触电般地将手缩回袖中,心中骇然。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只是……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牛成飞会在这个要命的时候醒过来……虽然都说他疯了,痴傻了,话都说不清了,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终究是个天大的隐患,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还有那个戚睿涵,还有他身边那群来历不明、行事诡谲的女人……他们今日看我的眼神,冰冷、锐利,仿佛……仿佛已经将我这身官袍下的五脏六腑都看了个通透……”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我在京城,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爱民如子的官声,清廉俭朴的名望,难道……难道就要因为牛家这摊烂事,彻底毁于一旦,付诸东流了吗?”

关博看着主人那在短短一日内就憔悴灰败了许多的面容,听着他话语中透出的浓浓绝望,心中亦是沉痛万分,暗自叹息。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跟着主人一起陷入恐慌,只能强打精神宽慰道:“老爷,事已至此,焦虑伤身,多想确实无益。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阵脚,不能自乱阵脚。牛成飞既然已经疯了,他的话便不足为凭,疯子的话,谁能当真?只要没有新的、确凿的铁证出现,陛下就算要惩处,总要顾及朝局的稳定,以及老爷您这些年来辅佐朝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总会留有余地。”

关震沉默了片刻,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好了,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再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关博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些什么,但看到关震那副心力交瘁、拒人千里的模样,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一种足以将人逼疯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关震颓然向后靠在冰凉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获得片刻的宁静。然而,眼前非但没有变得黑暗,反而清晰地浮现出无数双眼睛——方杰民那悲愤欲绝、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眼神;焦舜生那充满质疑与控诉的眼神;戚睿涵那睿智冷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神;还有李自成那深不见底、蕴含着帝王雷霆之怒的双眸……这些眼睛如同梦魇般纠缠着他,让他无处可逃。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冷汗,不知不觉间已经浸湿了他贴身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

阴冷潮湿的天牢深处,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霉烂、血腥和污物混合的刺鼻气味,寻常人闻之欲呕。这里光线极度昏暗,仅凭墙壁上每隔数丈才有一盏的、如豆般的油灯提供照明,昏黄的光线在浓重的黑暗中艰难地挣扎,反而映照出更多扭曲晃动的阴影,更添几分阴森可怖。

牛成飞独自蜷缩在牢房角落一张铺着破烂草席的硬板床上,身上穿着肮脏不堪的囚服,双目空洞无神地瞪着头顶那一片漆黑、结满蛛网的屋顶,口中不断发出意义不明的、断断续续的呓语:“……风儿……我的风儿……你在哪儿啊……钱……好多钱……金子……都是我的……”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败,眼神涣散,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口水痕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确实与神志昏聩的痴呆之人无异。

两名奉命看守的狱卒抱着膀子靠在牢门外的墙壁上,脸上写满了无聊与不耐。对他们而言,看守一个已经“疯了”的囚犯,实在是件枯燥无比的差事。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天牢死水般的沉寂。戚睿涵与刘菲含在一名牢头的引领下,提着灯笼走了过来。昏黄的灯笼光晕驱散了前方的黑暗,也惊动了那两名昏昏欲睡的狱卒。

“参见光禄大夫,参见刘郡主。”两名狱卒连忙站直身体,躬身行礼,脸上带着恭敬与惶恐。

“情况如何?牛成飞可有什么变化?”戚睿涵沉声问道,目光扫过牢房内那蜷缩的身影。

一名狱卒连忙回答,语气带着肯定:“回光禄大夫,刘郡主,这老家伙醒了是醒了,但看样子是真的傻了,疯疯癫癫的。从醒来到现在,问什么都答非所问,颠三倒四,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快不记得了,只是反复念叨他儿子和钱。”

刘菲含没有立刻说话,她提着灯笼,走近那粗大木料制成的牢门,透过缝隙,仔细观察着里面的牛成飞。她看得很仔细,从他的面色、眼神,到他不自觉抽搐的手指,以及那看似毫无逻辑的呓语。观察了片刻,她转过头,对戚睿涵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传递出一个明确的信息:无论真假,都要试一试。

“打开牢门。”戚睿涵会意,对牢头吩咐道。

沉重的铁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推开。刘菲涵没有丝毫犹豫,提着灯笼迈步走了进去。刺鼻的气味更浓了,但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目光始终锁定在牛成飞身上。戚睿涵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以示支持,同时也防备任何意外。

“牛成飞。”刘菲含站定在床前约三步远的地方,清晰而冷静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在狭小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牛成飞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没了,都没了……房子……地……我的风儿啊……”

刘菲含不再多言。她将灯笼递给身旁的戚睿涵,然后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看似普通的棉布布袋中,取出了一支比手指略粗、制作精巧的火折子。她动作熟练地晃燃火折,一簇橘红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在昏暗的牢房中骤然亮起,跳跃不定,映得她平静无波的脸庞忽明忽暗。

戚睿涵和门外的狱卒都露出了些许惊愕不解的神情,不明白她此举何意。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刘菲含示意一名狱卒上前,将牛成飞强行扶坐起来。牛成飞似乎感受到外力的介入,有些不安地扭动起来,呓语声也变得急促,但神志似乎依旧混沌。就在这时,刘菲含迅速而果断地将手中燃烧的火折子,猛地靠近牛成飞胸口那肮脏的囚衣。

“嗞——”一声轻微的灼烧声响起。

“啊——!!!”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利刃般狠狠划破了天牢凝滞的空气。原本眼神涣散、形同木偶的牛成飞,在这一瞬间,如同被滚油泼洒,被雷电劈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狱卒手中弹跳起来,身体剧烈地抽搐、蜷缩。他混沌的眼神在极度的痛苦刺激下,骤然变得清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痛苦和一瞬间的清明。

他死死捂住胸口被烫伤的地方,那里传来火辣辣的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瞬间渗出。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个手持火折子、面色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年轻女子,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尖锐变形,颤抖不止:“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饶命……饶命啊!”

刘菲含面无表情地吹熄了火折子,将其收回布袋中。她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近乎残酷的举动,只是完成了一个必要的实验步骤:“牛成飞,看来,剧烈的疼痛,确实能让你暂时清醒过来。现在,我们能好好说话了吗?”

不等惊魂未定的牛成飞回应,戚睿涵立刻上前一步,趁着他心神被剧痛和恐惧彻底击穿的刹那,沉声喝道,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牛成飞脆弱不堪的神经上:“牛成飞,你听清楚了。陛下已然知晓关震、潘一楠等人贪赃枉法、私放死囚牛风之全部罪行。潘一楠、王硕、李延赫皆已认罪伏法。你若还想为你牛家留下一丝血脉,不致使你牛氏满门抄斩、断绝香火,就将关震如何收受你的贿赂,如何伙同刑部官员放走牛风,以及关震在沈阳老家的所有不法作为,从实招来,一字不漏。否则,圣旨一下,满门抄斩,就在眼前。到时,你牛家上下,鸡犬不留!”

“满门抄斩……鸡犬不留……”这几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牛成飞耳边轰鸣炸响。胸口灼烧的剧痛尚未消退,对家族灭绝的极致恐惧又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这冰火两重天的极致刺激,终于彻底冲垮了他用中风和装疯卖傻构筑起来的、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家族血脉延续的最后一丝渴望,压倒了一切理智、侥幸和伪装。

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涕泪横流,混杂着胸口的疼痛带来的冷汗,模样狼狈凄惨至极。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用带着哭腔的、嘶哑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求陛下开恩,求光禄大夫开恩,求郡主开恩啊。留我牛家一条活路吧!”他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语无伦次地开始交代,“是关震,从一开始就是他啊。不是我主动去找的他,是他……是他暗示的我!。一开始送了三千两白银,他嫌少,看不上。后来,后来我咬牙,拿出了一千两黄金,亲自送到他府上,他才……他才默许了潘一楠、王硕他们去运作,用一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病死的流民尸体替换了我儿牛风,将他偷偷放走,对外宣称暴毙……”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继续揭露着更多骇人听闻的内幕:“后来……后来事情快要败露,风声紧,我吓坏了,六神无主。又通过我的管家,假借给他府外街道上卖时新水果的名义,在果篮底下藏了……藏了五百两黄金,求他无论如何要设法压下此事,他……他二话不说就收下了。还有,还有上次,他派人来逼问我风儿下落之前,我预感大祸临头,又拿了十万两白银,连夜给他送去,只求他能看在这么多钱的份上,务必保住我儿性命……他……他全都收下了,一次都没有拒绝过啊!”

他仿佛要将所有秘密都倾倒出来,以求换取那渺茫的生路,又继续爆出更惊人的信息:“关震,他在京城装得跟个清官大老爷似的,可他在沈阳老家,根本就是土皇帝。他说一不二,他的几个儿子,还有他那几个侄子,仗着他的权势,在沈阳、在辽阳,强占民田,欺男霸女,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卖儿卖女。辽阳的千山、凤凰山一带,多少好山林,原本是朝廷公家的,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命根子,都被他们关家巧立名目,什么‘皇庄’、‘官地’,实际上全都划归了他们关家私产。那些不服气、去告状的百姓,不是被他们找由头打断了腿,就是被诬陷偷盗、通匪,抓进大牢,死活不知……这些,沈阳的百姓都知道,都可以作证,他……他关震根本就是个口蜜腹剑、贪婪无度、吃人不吐骨头的巨蠹大贪官!”

戚睿涵与刘菲含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水落石出”的释然与沉重。刘菲含迅速从布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就着昏暗的灯光,笔走龙蛇,将牛成飞这番血泪控诉与彻底交代,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写完后,她将笔录拿到牛成飞面前,让他仔细看过——虽然他此刻未必能完全看清——然后让他在末尾颤抖着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铁证,终于在手。

……

翌日清晨,大顺永昌九年,秋末的北京城。一连数日的阴霾似乎被昨夜无形的狂风吹散,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高远而清澈的蔚蓝色。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照耀着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反射出耀眼光芒,却无法给这深宫高墙带来多少暖意,反而更添几分肃杀凛冽之气。

皇极殿内,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分列两旁,蟒袍玉带,济济一堂。然而,与往日朝会时常有的低语交流不同,今日大殿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厚厚的冰层,无人敢轻易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隐蔽,都不约而同地投向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那个身着深紫色一品仙鹤补服,却低着头,身形似乎比往日佝偻、僵硬了许多的身影——刑部尚书,关震。

李自成高踞于丹陛之上的九龙金漆宝座,今日他并未穿着常朝的龙袍,而是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玄色缂丝衮服,十二章纹暗蕴华光,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不怒自威。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众臣,最终,如同实质般,牢牢定格在关震身上。

“关震。”李自成开口了,声音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九霄云外的威严,穿透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关震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踉跄着出列,走到御道中央,撩袍跪倒,将头深深埋下,几乎触碰到冰冷金砖地面,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臣……臣在。”

“昨日,你于殿前主动请罪,”李自成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言及对下属潘一楠、王硕等人贪赃枉法、私放死囚牛风之事,负有失察之责,并承认收受潘一楠等人贿银一千两。朕当时曾言,若你实话实说,真心悔过,或可考量从轻处置。”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这短暂的沉默,却像巨石压在关震和所有朝臣的心头。

“然,”李自成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带着刺骨的寒意,“朕昨夜,又接连收到数份密奏与证供。”他目光如电,直视着下方跪伏的身影,“其中,有沈阳百姓百余人的联名血书。字字血泪,指控你纵容子弟、族人,在老家沈阳、辽阳等地,倚仗你的权势,巧取豪夺,大肆兼并民田,强占官家山林,盘剥乡里,无恶不作。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怨声载道,民怨沸腾。对此,你有何话说?”

关震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陛下,臣……臣……臣……”他想要辩解,想要否认,想要喊冤,但在李自成那仿佛能够洞悉一切、蕴含着雷霆之怒的目光注视下,在他自己内心无边恐惧的吞噬下,所有预先设想好的狡辩之词,都卡在喉咙里,化为无意义的呜咽。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感到天旋地转,仿佛一夜之间,他所有的精气神都被彻底抽空,只剩下这具即将崩溃的腐朽皮囊。

李自成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旁边侍立的一名中年太监,微微颔首。

太监会意,捧着一面边缘雕刻着蟠龙纹饰的明亮铜镜,脚步无声地走到关震面前。在满朝文武惊愕、疑惑、了然、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太监伸出手,轻轻摘掉了关震头上那顶象征着一品大员身份的乌纱帽。

“关爱卿,”李自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里面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叹息,但这丝叹息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冷冽,“你且仔细看看,这镜中之人,可还是昨日殿前,那个向朕信誓旦旦、只承认失察与千两白银的刑部尚书关震吗?”

关震茫然地、如同提线木偶般,依言望向那面近在咫尺的铜镜。

光滑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一张憔悴枯槁、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脸,眼窝深陷,眼圈乌黑,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头昨日在殿上还仅是略显花白、尚能看出原本颜色的头发,此刻,竟已变得如同隆冬的新雪,根根银白,毫无杂色。那刺眼的雪白,在大殿四周灯烛和窗外阳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刺痛了他的眼睛,更狠狠刺痛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啊!”关震惊骇得失声低呼,如同白日见鬼。他下意识地伸出颤抖不止的双手,猛地摸向自己的头顶,触手所及,皆是冰凉而干燥的、属于老年人的衰败发丝。一夜白头。这原本只存在于志怪传奇、话本小说中,形容人因极度焦虑、恐惧、忧愤才会出现的景象,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他自己的身上。这比任何言语的斥责、任何刑罚的预告,都更能昭示他内心的崩溃与罪孽的深重。

他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再也无法支撑跪姿,整个人瘫软在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老泪纵横,却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自成不再给他任何机会,目光转向殿外那一片朗朗乾坤,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积聚了万钧之力的雷霆,轰然炸响在皇极殿的上空,带着帝王的绝对权威与不容置疑的判决:

“死刑犯牛风潜逃,乃我大顺开国以来之首例。影响之恶劣,震动朝野,挑战国法之威严。此案之根源,皆因刑部办案不利,上下勾结,贪赃枉法所致。关震,你身为刑部尚书,国之栋梁,朕对你寄予厚望,然你昨日只言收受潘一楠、王硕白银千两,称其余皆乃失察!”

他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如同层层推进的巨浪,蕴含着滔天的怒意与彻底的失望:“而昨夜,牛成飞于天牢之中,已然彻底招供。从案件初始,你便收受牛家黄金一千两,默许其私放死囚。案件审理期间,你又收受下属潘一楠、王硕贿赂白银共一千两。为掩盖罪行,开棺验尸之后,牛成飞为‘表达感激’,再送你黄金五百两,你立刻收下,并以假尸之策,企图蒙混过关,欺君罔上。最后,为求你庇护其子牛风,牛家又倾尽家财,奉上白银十万两。桩桩件件,时间、地点、数额,人证、物证、口供俱全,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他略微停顿,那冰冷的目光再次如利剑般刺向瘫软如泥的关震,字字诛心:“更有甚者,你在京城伪装廉洁,博取清名,迷惑圣听与朝野;却在老家沈阳,纵容子弟,倚仗权势,巧取豪夺,兼并民田无数,将辽阳千山、凤凰山等公家山林、百姓生计之所,尽数纳为尔关家私有。致使沈阳百姓流离失所,冤屈难申,怨声载道。你之贪欲,何其深也;你之伪善,何其毒也!”

“朕,”李自成霍然起身,玄色衮服无风自动,强大的帝王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让所有臣子都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屏住呼吸,“朕本念你或有一丝悔过之心,主动坦承部分受贿罪行,欲酌情从轻发落。然,”他声震殿瓦,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历史的判决书上,“你之罪孽,已然罄竹难书。贪墨之巨,盘剥之狠,欺君之甚,已触及国法之底线,天理之难容。若不施以严惩,何以正朝纲,何以平民愤,何以告慰那些被你逼得家破人亡、含恨九泉的冤魂!”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殿内所有的空气,随后,下达了最终那冷酷无情、却大快人心的判决:

“刑部尚书关震,贪赃枉法,欺君罔上,盘剥百姓,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着即革去一切官职、爵位,剥去官服,押赴西市,凌迟处死,夷其三族;潘一楠,同罪,凌迟处死,夷三族;王硕、李延赫虽已身死,其罪难恕,追究其三族之罪,尽数诛灭;牛成飞、牛风,斩立决,家产抄没,满门皆斩。上述所有罪犯家产,悉数充公,用以抚恤受害百姓,弥补国家损失!”

“另,为彰报案者方杰民、焦舜生之大义,不畏强权,揭发巨奸,各赏白银千两,以资鼓励!”

圣旨一下,如同在已经冻结的湖面投下万钧巨石。满殿文武,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极其严厉、牵连广泛的惩处深深震慑,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同时,更多人的心中,也为关震这隐藏至深、表里不一的贪婪和伪善,感到阵阵后怕与心寒。谁能想到,平日那个道貌岸然、口口声声忠君爱民的关尚书,皮囊之下,竟是如此一副肮脏不堪、贪婪无度的灵魂。

……

数日后,北京城西市,菜市口。

这一天,天色依旧湛蓝,阳光却仿佛也畏惧这人间的惨烈,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刑场四周,早已被人山人海所淹没。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各种议论、咒骂、叹息、好奇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躁动不安的声浪。

关震、潘一楠、牛成飞、牛风等一干主要人犯,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押解着,跪倒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他们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尤其是关震,那一头刺眼的白发在苍白的阳光下无比醒目,他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是麻木地跪在那里,任由命运摆布。

时辰一到,监斩官令旗挥下。刽子手手起刀落,动作干脆利落,一道道血光迸现,伴随着人群中发出的阵阵惊呼与压抑的抽气声。

方杰民挤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丧子的悲痛。当看到牛风的人头最终滚落在地,那双曾经嚣张跋扈的眼睛彻底失去神采时,他浑浊的老眼中,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滚落。他猛地仰起头,望向那高远而冷漠的苍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得几乎撕裂喉咙的长呼:“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贵诚,我儿,你在天有灵,看到了吗?你的仇……你的冤屈……今日,终于得报了——!”那声音凄厉、悲怆,却又带着一种大仇得报后的虚无与解脱,回荡在刑场上空,闻者无不动容恻隐。

焦舜生亦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他紧握着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看着仇人伏法,眼中既有大仇得报的释然,但更多的,却是对妻子枉死的无尽悲伤与怀念。正义虽然到来,但逝去的生命,终究无法挽回。

远处,一座临街茶楼的雅间内,窗户半开着。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六人,临窗而立,默默地注视着刑场的方向。虽然相隔甚远,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和旗帜,但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弥漫开来的、混合着血腥与肃杀的气息,仿佛仍能随风飘来,萦绕在鼻尖,沉重地压在心头。

“贪欲如火,若不加以遏制,终成燎原之势,焚人焚己。”良久,戚睿涵才轻叹一声,打破了雅间内的沉默,他的语气沉重无比,带着一种深深的惋惜与警示,“关震此人,若能始终如他在京城人前所表现的那般清廉自律,以他的能力和陛下的信重,本可成为一代名臣,青史留芳,造福一方。可惜,可叹……一念之差,良知蒙尘,便是满盘皆输,最终落得如此身败名裂、株连亲族的凄惨下场。”

白诗悦依偎在他身边,感受着他话语中的沉重,低声回应道,她的声音带着理性的思考:“权力若无有效的监督与制衡,清廉之名若无始终如一的恒心与操守作为根基,终究会如同沙滩上的堡垒,经不起欲望浪潮的冲刷,迷失本性是迟早的事。此案虽了,关震伏法,但要想真正澄清吏治,使海晏河清,绝非处决几个贪官便能一劳永逸。后面的路,或许更长,更难。”

袁薇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而看着街上那渐渐开始散去,却依旧议论纷纷的人群,若有所思地说道,她的话语中带着对民心的洞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训早已有之。陛下力排众议,设立登闻鼓,鼓励民告官,甚至允许直奏御前,便是深知此理,欲借民力以肃清官场积弊。只是,知易行难。如何确保民意上达而不被阻塞,如何辨别诬告与实情,如何使这柄利剑不致伤及自身……皆是难题。”

董小倩轻轻摇了摇头,绝美的容颜上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炎凉后的淡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人心难测,欲壑难填。官场之险恶,有时更甚于战场明刀明枪。但愿陛下此番施以的雷霆手段,能真正震慑住那些心怀侥幸的宵小之辈,让这天下官场,能因此获得些许时日的清明与安宁。”

刁如苑把玩着手中那柄精巧的缂丝团扇,语气冷静而现实,带着商贾特有的务实:“雷霆震慑,固然能收一时之效,令贪腐者心惊胆战。但要想从根本上遏制甚至根除贪腐,终究更需要依靠完善的制度、透明公开的运作,以及持之以恒、无处不在的监督。关震在沈阳老家的所作所为,若非有百姓不惜以血书联名,冒险上告,直达天听,恐怕也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查实。可见,畅通言路,保障民权,何等重要。”

刘菲含最后开口,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刑场或者街道,而是投向了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正有一丝淡淡的、如同鱼肚般的白色光芒,顽强地试图冲破蔚蓝与白云的束缚,预示着虽已深秋,但明日太阳依旧会升起。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来自未来、洞悉历史的坚定与希望:“无论如何,罪恶终究得到了其应有的惩处,被践踏的正义,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伸张。这总归是一个好的开始,一个明确的信号。未来的路还很长,制度建设、思想启蒙、技术发展……我们,”她的目光扫过身旁的每一位同伴,最终与戚睿涵的目光交汇,“还有很多很多事,需要去做。”

六人不再言语,静静地站立在窗边,任由初冬那带着凛冽寒意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吹拂进来,撩动他们的衣袂发丝。脚下的北京城,在经历了一番血与火的洗礼、正义与罪恶的激烈碰撞后,似乎终于迎来了一片短暂的、朗朗晴空。但每个人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清晰透彻——在这浩瀚汹涌的历史洪流之中,暗礁与漩涡,从未真正消失过,它们只是暂时潜伏,等待下一次风起之时。而他们的旅程,他们肩负的使命与探索,也才刚刚,步入一个更为波澜壮阔、也必然更加艰难的新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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