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二年的初冬,长安城被一股砭人肌骨的湿冷紧紧包裹。天色阴沉得如同浸了水的青灰色幔布,铅云低垂,压得大明宫连绵的殿宇飞檐都少了几分往日的雄浑,多了几分沉郁。凛冽的朔风呼啸着掠过龙尾道两侧光秃秃的树干,卷起地上残留的枯叶与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肃杀。
紫宸殿内,却是一番与外界严寒截然不同的、压抑到极致的“热闹”。文武百官依照品秩,身着厚重的朝服,肃立于冰冷的金砖之上。巨大的殿宇因人数众多而显得拥挤,却又因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近乎凝滞的寂静而显得异常空旷。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疑,或忧或喜,都聚焦在那高高在上的御座,以及御座侧后方那一道薄如蝉翼却重若山岳的明黄色纱帘。
御座之上,李治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面容在十二旒白玉珠后显得有些模糊,唯能感受到一股沉郁而威严的气息弥漫开来。他近日来精神不济,面色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苍白,但此刻强撑着端坐的姿态,依然维持着帝国天子应有的威仪。纱帘之后,武后的身影端凝不动,如同一尊静默的神只,虽未发一言,那无形的压力却已笼罩了整个朝堂。
殿中监得到示意,上前一步,展开手中那道早已拟好、此刻却足以震动天下的黄麻诏书,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运足了中气,开始高声宣读:
“门下:朕闻……” 宏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击在众人的心头。诏书先是追述了洛阳作为古都的历史地位与地理形胜,“……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极言其“中兹宇宙,均朝宗于万国”的便利。随即,诏书的重点如惊雷般炸响:
“……可改洛阳宫为东都!上则膺于星象,下则便于时宜。……其官衙、宫室、百司廨宇,及仓库营房等,并宜增修,务从节俭……”
“东都”二字一出,尽管许多官员早有预感,殿中依旧响起了一片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闻的抽气声。这意味着,帝国的政治中心,将不再仅仅局限于这关中长安!
百官队伍中,反应瞬间各异。那些出身关中、陇西的勋贵旧臣,脸上血色霎时褪去几分,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忧虑。他们世代根基在此,姻亲故旧盘根错节于关中,一旦朝廷东迁,他们的影响力必将大受削弱。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象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而与关中集团素来存在竞争关系的山东(崤山以东)、江南等地的士族官员,虽也努力维持着表面的肃穆,但眼底深处却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振奋与期待。洛阳地处中原,更靠近他们的势力范围,迁都东都,无疑将为他们提供更多接近权力核心、施展抱负的机会。
纱帘之后,武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工,将那些惊愕、忧虑、窃喜尽收眼底。她纤细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收拢。推动此事,固然有洛阳漕运便利、可解关中饥馑的现实考量,但更深层的,是要打破这长安城中盘根错节的旧有势力网络,为自己,也为依赖自己的新兴力量,开辟一个更为广阔、也更易掌控的政治舞台。这“建东都”之诏,便是她挥向旧格局的第一柄利斧。
李治微微挪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御座扶手上的金龙雕刻硌得他手心微痛。他瞥了一眼帘后那模糊而坚定的身影,心中滋味复杂。离开这生于斯、长于斯的龙兴之地,他并非毫无眷恋,但国库的拮据、关中的粮食压力,以及武媚那令人信服的分析与不容置疑的决心,最终促使他做出了这个必将载入史册的决定。
诏书终于宣读完毕,余音似乎还在梁柱间萦绕。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殿外呼啸的风声,仿佛在为这座古老帝都吟唱着一段辉煌即将暂告段落的挽歌,又像是在为东方那座即将迎来新生的千年古城,奏响序曲。
“众卿,”李治略显疲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可有异议?”
殿下一片默然。在这凛冬的寒风中,在这皇权与后权共同铸就的意志面前,所有的异议,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帝国的车轮,已然转向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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