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五年的夏日,似乎终于驱散了去岁冬日起便笼罩在紫微宫上空的阴霾。洛阳的暑气初显,但在宫阙深处,因殿宇深邃,储冰丰足,尚能维持着一份沁人的凉意。贞观殿的暖阁内,往日浓重的药味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新换上的、带着清冽气息的兰芷香草。
李治半靠在临窗设置的软榻上,身上只搭着一层薄薄的锦衾。相较于病重时的形容枯槁,他的面色已显露出几分久违的血色,虽然身形依旧清瘦,眉宇间那因长期病痛而积郁的沉疴之气,却似被窗外渐盛的阳光冲淡了些许。他不必再终日卧于厚重的帐幔之后,已然能够坐起,甚至能在宫人的搀扶下,于殿内缓行数步。
武媚正跪坐于榻前的蒲团上,手中捧着一座精巧的错金博山炉,小心地将新配的苏合香香饼填入炉中。她的动作娴雅而专注,低垂的颈项划出柔美的弧度,日光透过窗棂,在她鸦青的发丝与皇后常服的金线绣纹上流转,勾勒出一幅静谧而和谐的“妻贤夫康”图景。
然而,这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李治的目光,原本有些涣散地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树,繁花似锦,秾艳欲滴,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忽然,他像是被那极致的红色刺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武媚正摆弄香炉的纤纤玉指上。他伸出那只未受风疾太大影响的右手,带着一丝病后初愈的虚软,轻轻覆上了武媚的手腕。
他的指尖微凉,触感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
武媚的动作微微一滞,抬起眼帘,看向李治。
“媚娘,”李治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中气不足的沙哑,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朕方才小憩……梦见自己还是十四岁那年,在终南山的云雾里……” 他的话语在这里顿住,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某种难以企及的怅惘。那云雾深处,不仅有他年少时的彷徨,更有那一袭至今想来,依旧觉得莫测高深的青衣。
他似乎想继续说下去,想倾诉那梦境带来的微妙心悸,想提及那枚紧贴胸口的墨玉,以及那句“保持本心,明辨迷雾”的赠言……
然而,就在他嘴唇微动,尚未吐出下一个音节之际,暖阁的珠帘被轻轻掀起,侍医署的首座正捧着脉枕,躬身走了进来,例行请脉的时辰到了。
到了唇边的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李治眼中那瞬间涌现的、属于“李治”而非“大唐天子”的微妙情绪,如同被风吹皱的池水,迅速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他松开握着武媚的手,顺从地任由内侍上前,熟练地将那三根象征性的丝线,缠绕在他置于脉枕的手腕之上。
一切又回到了固有的轨道。帝王的病情,帝国的政务,似乎容不下太多属于个人的、隐秘的情感与回忆。
武媚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继续将香炉整理好,一缕淡青色的香烟自博山炉的孔隙中袅袅升起,盘旋着,试图驱散这殿内最后一丝残留的药味,也仿佛试图掩盖掉方才那短暂接触与未竟之语所带来的、无形的涟漪。
恰在此时,窗外一阵微风掠过,吹动了那株石榴树的枝桠。一朵开至荼蘼、沉重饱满的石榴花,不堪风力,从枝头骤然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窗下琉璃瓦的滴水檐上。
“啪”的一声轻响。
那秾艳至极的红色花瓣瞬间碎裂开来,汁液四溅,在阳光下那耀眼的琉璃瓦上,晕开一小片惊心动魄的、带着衰败气息的红痕,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烙印在这夏日初临、看似好转的平静时光里。
李治的目光掠过窗外那抹刺目的红,随即缓缓闭上,任由侍医凝神诊脉。武媚则垂眸看着那缕不断升腾的香烟,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暖阁内,只剩下侍医凝神感知脉象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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