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贺辽东大捷的夜宴,一直持续到宫门即将下钥的时辰方才散去。紫微宫内依旧残留着酒肴的香气与喧嚣过后的余温,宫人们正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残局。李治因久病初愈,又饮了几杯助兴的御酒,面上带着薄红,精神却显得异常亢奋,毫无倦意。
他没有立即返回寝殿安歇,反而命内侍传召当值的中书舍人,前往贞观殿的御书房。书房内烛火通明,将方才宴席上那份由中书省提前拟好、准备明日正式昭告天下的《平百济露布》草稿,再次铺展在宽大的御案之上。
这份露布草稿文采斐然,极尽铺陈渲染之能事,颂扬大唐天威,褒奖将士用命,其中自然不乏“天佑大唐,神兵助顺”之类的惯用语。
李治执着朱笔,立于案前,目光在那华美的词句上缓缓移动。当看到“此皆仰赖陛下圣德感天,故得天佑大唐,降此神助,乃克此顽凶”这一句时,他的笔尖悬停良久。
天佑?神助?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份原始军报塘报上的字眼——“匿名箭书示警”、“焚倭船于无名浅滩”、“查敌隐秘粮道三处”……这些精准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操作,哪里是虚无缥缈的“天佑”所能解释?这分明是“人谋”,是那只隐藏在迷雾之后、却又在关键时刻递出援手的有形之手!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有对这场关键胜利的欣慰,有对苏定方及前线将士的赞赏,但更深层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对那股超然力量的确认与……依赖。它证明了当初在洛阳宫中,他与东方墨达成的那份“默契”的价值,也证明了这股力量,若运用得当,确能成为帝国稳固的、看不见的基石。
心意已决。他提起朱笔,没有丝毫犹豫,在那“天佑大唐”四个字上,划下了一道果断的横线。随即,在一旁的留白处,他以沉稳有力的笔触,亲自添上了三个字——“人谋天助”。
从“天佑”到“人谋天助”,一词之改,意味迥然。这既是对前线将士智慧与努力的肯定,更是他内心深处,对那股力量态度转变的无声宣告——他已开始真正正视并愿意信赖这份来自迷雾中的“人谋”。
“照此重新誊写,明早发往门下省。”李治放下朱笔,对恭敬候命的中书舍人吩咐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处理完政务,李治依旧心潮难平。他没有唤内侍,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缓步登上了紫微宫内最高的观星台。夜风带着洛阳夏夜的微凉,拂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酒意。
他凭栏而立,仰望星空。漫天星斗,如同镶嵌在墨蓝天鹅绒上的碎钻,神秘而浩瀚。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探入袖中,再次握紧了那枚贴身携带的、温润的墨玉。这玉石,仿佛成了连接他与终南山那段往事、与那袭青衣的唯一纽带。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东北方的天垣。那里,是刚刚平定百济的方向。也恰在此时,仿佛天意感应,一道璀璨的流星,拖着细长而明亮的光尾,倏然划破了那片深邃的夜空,瞬间的绚烂之后,便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李治凝望着流星消逝的轨迹,非但没有寻常人见流星的不安,嘴角反而缓缓勾起,最终化为一个释然而又带着几分奇特意蕴的微笑。这流星,在他眼中,仿佛成了那场遥远胜利的注脚,也像是那道青衣身影,在向他无声地回应。
他看得专注,笑得真切,却未曾察觉,在观星台下方,一片浓重的建筑阴影里,另一道身影已悄然伫立良久。
武媚远远望着高台上那个仰首而笑、身影在星空下显得有几分孤寂又带着几分满足的帝王,看着他手中无意识摩挲的动作(她几乎能想象出那枚墨玉的轮廓),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当。
当年利州江畔,月华如水,那个赠她墨玉的青衣人,也曾用类似缥缈而坚定的语气对她说过:“守护一人,其意虽坚,终是小道;唯有心怀苍生,守护这天下该守护之物,方为大道……”
那时,她是被守护的一方,那话语如同温暖的壁垒。可如今,听着李治那发自内心的笑声,看着他将那份本该属于他们二人之间、或者说至少她认为应该更偏向于她的“守护”,如此坦然甚至欣喜地投射到“天下”这个庞大的概念上,投射到那与她争夺着帝王注意力与信赖的“迷雾”力量上时,一种尖锐的刺痛与难以言说的嫉妒,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
她缓缓抬起手,指甲在无人看见的阴影中,深深地掐入了自己柔嫩的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那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翻涌的醋海波涛。星光映照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幽深如寒潭,里面翻涌着失落、不甘,以及一丝被触动逆鳞般的冷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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