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的墨迹尚未全干,那饱含杀伐决断的文字还带着湿润的光泽,书房外便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并不杂乱的脚步声。未等通传,门被推开,武媚立于门外。
她没有穿皇后的祎衣,只着一袭素雅的月白常服,乌发松松绾起,不饰钗环。脸上脂粉未施,眼眶微红,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竟是一副连日忧思、未曾安枕的模样。她手中端着一盏犹自温热的参汤,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来,目光先是落在李治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与痛楚,仿佛完全没看见那卷摊开的黄绢和僵立在一旁的上官仪。
“陛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强自压抑着,走到李治榻前,将参汤轻轻放在案几边缘,恰好避开了那诏书,“臣妾听闻陛下深夜仍召见大臣议事,心中实在难安。您的风疾最忌劳神,为何……为何就是不肯听臣妾一句劝,好好歇息呢?”
她说着,抬起眼,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那目光里,有委屈,有关切,更有一种被隔绝在外的伤心。“臣妾知道,近来朝务繁杂,陛下对臣妾处置的一些小事或有不满,可陛下为何不愿与臣妾明言?非要这般……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让臣妾心如刀割吗?”
李治原本因密谋被撞破而惊怒交加的神情,在她这番情真意切、以柔克刚的攻势下,不由得松动了几分。他看着武媚那憔悴的面容,听着她话语中毫不作伪的关切与委屈,想起她多年来在政务上的辅佐,在他病榻前的悉心照料,那份因权力被侵夺而燃起的怒火,竟一时被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愧疚,有心软,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
“媚娘……朕……”他语气艰涩,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武媚这时才仿佛刚刚注意到上官仪和那卷诏书,她目光扫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踉跄后退半步,手指颤抖地指向那黄绢:“这……这是……陛下!您深夜召见上官侍郎,竟是为了……为了废了臣妾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破碎感,泪水终于滑落:“臣妾十四岁入宫,侍奉陛下至今,历经多少风雨!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在感业寺……若非陛下垂怜,臣妾早已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这些年来,臣妾殚精竭虑,辅佐陛下,清除权臣,稳定朝纲,何曾有过半分私心?难道就因些许政见不合,陛下就要听信外人挑唆,将臣妾这结发之妻,弃如敝履吗?”
她字字泣血,句句不离多年情分与辅佐之功,将一桩严肃的政治博弈,彻底拉回到了夫妻情分与恩怨纠葛的层面。她不提自己权柄日重,只强调自己的付出与忠诚;不提李治的帝王权威,只质问他的薄情与轻信。
上官仪站在一旁,面色由白转青,心中一片冰凉。他看着皇后精湛的表演,看着陛下眼中明显的动摇与愧疚,知道自己完了。皇后根本不给陛下思考政治得失的机会,直接用情感将陛下裹挟。在陛下对皇后复杂的情感依赖和此刻汹涌的愧疚面前,他这份基于“牝鸡司晨”大义的忠诚,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治被武媚哭得心烦意乱,更是愧疚难当。是啊,媚娘纵有不是,终究是他的妻子,是他儿女的母亲,更在他最艰难的时候陪伴左右。废后?谈何容易!此事若行,朝局必然震动,史笔如铁……而且,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武媚,他心中那份多年的情谊确实无法硬生生割舍。
“媚娘,你……你误会了……”李治试图安抚,语气已软了下来,“朕并非此意,只是……只是上官仪他……”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地想要寻找一个承担责任的出口,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上官仪。
这一瞥,如同冰水浇头,让上官仪彻底绝望。他明白了,陛下不会保他,也不可能保他了。在帝后之间这复杂难言的情感与权力纠缠中,他成了一个多余且碍眼的符号,注定要被牺牲,用以平息皇后的怒火,弥合帝后之间这道险些无法挽回的裂痕。
武媚捕捉到李治这一瞥,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她凄然道:“陛下不必再说了。既是上官侍郎觉得臣妾不堪为后,蛊惑圣心……臣妾……无话可说。只求陛下,念在往日情分,善待我们的孩子……”
她以退为进,将“蛊惑圣心”的罪名牢牢钉死在上官仪身上,同时再次用孩子触动李治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李治看着武媚这般模样,再想到年幼的皇子,终于长叹一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道:“皇后多虑了……朕,并无废后之意。皆是上官仪……挑拨离间……此事,交由皇后处置吧。”
一句话,奠定了上官仪的命运。
武媚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冽光芒,低声道:“臣妾……遵旨。”
她不再多看面如死灰的上官仪一眼,仿佛他已是无关紧要的尘埃。这场丹墀独对,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情感的博弈与精妙的算计。最终,武媚用她对人心的洞察与对李治情感的掌控,赢得了彻底的胜利,而忠诚,成了这场至高权力夫妻博弈中,最先被祭献的羔羊。
喜欢千年一吻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千年一吻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