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正月,上阳宫。
冬末的洛阳,严寒虽已式微,但料峭的余威仍盘踞在洛水之滨,为这座极致奢华的天子离宫披上一层看不见的、沉甸甸的湿冷。宫殿群依旧金碧辉煌,琉璃瓦在稀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但那股子属于鼎盛时期的、咄咄逼人的生气与威压,却仿佛随着主人的衰老,悄然流逝了。宫道清扫得不见一片落叶,值守的羽林卫甲胄鲜明,姿态肃穆,可这一切井然有序的表象之下,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与压抑,仿佛整座宫殿都在屏息等待,等待那不可避免的、却无人敢宣之于口的结局。
仙居殿,女皇武曌的寝宫。
地龙烧得依旧旺盛,暖意烘人,驱散了外界的寒意,却也令殿内空气显得有些滞闷。重重锦绣帷帐虽未完全闭合,却也只留了几隙,让有限的天光与烛火交融,营造出一种昏黄朦胧的氛围。殿角巨大的青铜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安神香,试图安抚主人日益衰败的神经。
武曌并未卧于榻上。她身着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绣金的厚绒披风,斜倚在临窗设置的紫檀木嵌螺钿暖榻上。榻上铺着厚厚的白虎皮褥,身前一张矮几,上面散乱地放着几份奏章、一盅犹自温热的参汤,以及她那副如今极少离手的、以水晶精心磨制的单片眼镜。
她的面容,比之去岁秋末,又有了明显的变化。曾经饱满威仪的脸颊如今深深凹陷,皮肤苍白松弛,遍布着深刻的皱纹与老人斑。那一头曾令朝臣惊叹其保养得宜的乌发,已几乎全白,虽被宫女精心梳理成高髻,簪以珠翠,却难掩其枯槁之态。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曾经能洞察人心、令群臣战栗的凤眸,如今虽未完全失神,却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浑浊,开合间少了锐利,多了迟缓与不易察觉的涣散。
她的手指枯瘦,关节突出,握着那枚单片眼镜时,能看见微微的颤抖。此刻,她正试图阅读矮几上的一份奏章,是关于今冬关中雪灾后请求减免赋税、开仓放粮的急报。字迹在她眼前晃动、模糊,她不得不将眼镜凑得更近,呼吸略显急促,眉头因专注和费力而紧紧蹙起。
读了不过小半页,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便袭上头来,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她不得不放下眼镜和奏章,闭上双眼,向后深深靠入隐囊之中,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陛下……”侍立在一旁的上官婉儿见状,连忙上前,用温热的丝帕轻轻拭去她额角的汗,又端起参汤,低声劝道,“陛下龙体要紧,这些劳神之事,不如稍后再看?或由奴婢念与陛下听?”
武曌没有睁眼,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清晰:“念……念吧。” 她的语调缓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拖沓,中气明显不足。
“是。”上官婉儿拿起奏章,用平稳清晰的声调诵读起来。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内回荡,字字句句关乎民生疾苦,但武曌听着,却觉得那声音飘忽不定,时远时近,那些熟悉的政务词汇——灾情、赈济、调粮、民夫——像沉重的石块,一下下砸在她疲惫不堪的心神上,引不起往昔那种瞬间洞悉、果断决策的锐气,反而只感到一阵阵深重的厌烦与……力不从心。
自去岁冬日起,这种精力不济、难以持久专注的状况便日益严重。以往每日还能坚持批阅两个时辰奏章,召见数位重臣,如今却连集中精神半个时辰都觉艰难。朝会更是早已荒废,上次临朝听政,似乎已是月前之事,记忆都模糊了。太医署的圣手们绞尽脑汁,进奉无数珍稀补剂,也只能勉强维持她基本的清醒与少许体力,对于这源自生命本源的自然衰竭,却是回天乏术。
她知道,自己真的老了。老到连掌控这亲手夺来、驾驭数十年的至高权柄,都开始感到无比吃力。那种对朝局失去细致把控、对臣下心思难以透彻洞察的模糊感,比任何身体的病痛更让她恐惧和……愤怒。
婉儿念完奏章,静静等待旨意。
武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准其所奏……着户部、工部会同关中道……妥善办理,不得有误,以免生变。” 话语虽仍是决断的口吻,却少了那份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更像是一种基于惯性的重复。
“是。”婉儿记下,又轻声请示,“陛下,张常侍(张易之)方才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关于……控鹤监修缮及采买事宜。”
控鹤监……又是这些琐碎开支!武曌眉头蹙得更紧,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她知道张氏兄弟近来借着侍奉之便,插手的事务越来越多,开销也越发庞大。若在往日,她或会细细过问,甚至申饬其收敛。但此刻,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连生气的力气都似乎被抽空了。
“这等小事……让他依例去办便是,不必事事来烦朕。”她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倦怠,“若无真正紧要军国大事……今日便不见外臣了。朕……想静一静。”
“奴婢明白。”上官婉儿垂首应道,心中却是暗叹。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女皇身体与精神的每况愈下,也更明白这“静一静”背后,是权威正在不可逆转地流散。那些被挡在宫门外的奏章和求见者,其命运正越来越多地取决于张氏兄弟乃至其他近侍的筛选与传达。
婉儿悄然退至一旁,指挥宫女轻手轻脚地撤下参汤和凉透的茶盏,又为女皇膝上多加了一张柔软的绒毯。
寝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偶尔被不知何处钻入的微风吹得轻轻一晃。武曌依旧闭目假寐,但那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涣散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刷着她残存的意志。然而,在这昏沉的间隙,一种更深的不安与空洞感,却顽强地浮现出来。
她缓缓抬起右手,枯瘦的手指探入披风内襟,摸索着,触碰到一个以坚韧冰蚕丝绳系在贴身里衣上的物件。指尖传来的,是熟悉的微凉与润泽。
是那枚墨玉。“灵犀”。
她将它取出,握在掌心。玉佩不大,在殿内昏黄的光线下,黝黑的玉身流转着含蓄的幽光,正面那四个微刻的小篆“常守本心”,即便不细看,也仿佛能透过指尖,直抵心扉。
握着它,那些被繁忙政务、权力倾轧刻意压在记忆底层的画面,便不由分说地翻涌上来。
利州江畔,暮色如水。 那个身影颀长、气质出尘的青衫客,将墨玉递给她,目光澄澈仿佛能映照星河。“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那时,她还是武媚,前路未卜,接过这看似寻常的赠礼,心中震荡于“本心”二字的分量,却未必真正懂得其深意。那“千年守护之约”,更像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承诺,带着江湖客的洒脱与神秘。
后来,她一路披荆斩棘,踏着血与谋的阶梯,终于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御座。她将“灵犀”深藏,视其为一段朦胧过往的纪念,或是一个吉祥的护符。在无数个孤身面对浩瀚奏章、与满朝朱紫勾心斗角的深夜里,她或许也曾短暂摩挲过它,但心中所念,多是眼前的权术与天下的棋局。她自认,对权力的极致掌控与运用,便是她武曌的“本心”,是她冲破一切桎梏、证明自身价值的终极答案。
可如今呢? 当她被衰老这无可匹敌的敌人困在暖榻上,连阅读一份奏章都觉心力交瘁;当她感到那曾经如臂使指的权柄,正从她逐渐无力的指缝中丝丝缕缕地流失,落入张易之、张昌宗之流,甚至更多她未必能完全掌控的人手中;当她环顾四周,除了婉儿等少数几个还能保持基本忠诚的旧人,满目皆是谄媚、算计或沉默的疏离……她所坚守的“本心”,究竟带她抵达了怎样的彼岸?
而那个赠玉之人……东方墨。
她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粟珍阁。 这个近些年在大唐境内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货物新奇、经营有术、背景成谜的商号。它带来的高产粮种、精巧器械、乃至某些迥异于中原的管理思路,都曾引起她的注意。她默许甚至利用了这些“奇技淫巧”来巩固统治、改善民生,也曾派陈延之等心腹之人,以官方或半官方的渠道与之接触、学习。粟珍阁的背后,就是在海外南洋崛起的、制度器物乃至理念都与大唐截然不同的国度——华胥。而华胥的开创者与元首,正是当年利州江畔的青衫客,东方墨。
他不仅活着,而且以一种她未曾设想的方式,践行着某种“守护”。他守护的,不是她武曌,不是李唐或武周,甚至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一种文明的火种,一种他理想中的社会蓝图。他远离了中原的权力漩涡,在万里波涛之外,亲手塑造了一个新世界,身边有那位原晋阳公主李明达(如今的青鸾副帅)为道侣与战友,有李恪、弘儿、贤儿等一批旧日皇族精英效力,更有无数归心之民。
掌心传来墨玉温润又略带凉意的触感,心底却翻搅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有一丝极为隐晦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羡慕他能超然于这污浊泥泞的权斗,按照自己的心意开辟新天?羡慕他身边有志同道合的伴侣,有相对纯粹的理想追求,而非像她这般,晚年被孤独与猜忌啃噬?
不,更多是不解,是隐隐的怨怼,是帝王尊严受到微妙挑战的不适。他既许下“守护”之约,为何远离?在她深陷后宫倾轧、前朝争斗时,在她如今被衰老和奸佞困扰时,那“守护”的力量何在?难道他的“守护”,便是冷眼旁观她在这条孤绝的路上走到尽头,然后在海外证明另一条道路的“正确”?这算是一种无声的背叛,还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她无法理解的践行?
然而,最深处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与虚无感。她和他,仿佛各自选择了历史岔路口的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她赢得了世俗意义上最极致的成功——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旷古未有。可代价呢?健康、亲情、信任、身后可能的清誉……如今都如这掌中沙,握得越紧,流失越快。而他,放弃了在中原可能拥有的一切,远遁海外,却能相对自由地构筑理想,身边凝聚着同道,文明的火种看似在另一片土地上生机勃勃……
究竟谁更贴近“常守本心”的真谛?谁的“守护”更有分量,更接近永恒?
“陛下,” 上官婉儿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小心,“张常侍又遣人来回话,说修缮款项……还需陛下给个明确的数目界限,他们好去操办。”
武曌从纷乱的思绪中被拽回,握着墨玉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又是张易之!这些琐碎而贪婪的请示,像苍蝇一样嗡嗡不停,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精力与耐心。她感到一阵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她知道张氏兄弟在趁机揽权敛财,可眼下,她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细细查问、有力制衡。
她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婉儿担忧的脸,又投向窗外那一片被宫殿檐角切割成的、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几息,她才用那沙哑而缓慢的语调,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倦怠,说道:“告诉他……朕知道了。让他……看着办吧,莫要太过便是。”
说完,她重新闭上眼,将掌心的墨玉更紧地贴在心口,仿佛想从那微凉的玉石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力量或慰藉。那“常守本心”四字,硌着掌心,也硌着她纷乱迷茫的灵魂。
殿内香雾依旧袅袅,烛火静静燃烧。一代女皇武曌,就在这上阳宫仙居殿的暖榻上,在衰老的桎梏与权力的流散中,在过往记忆与遥远现实的撕扯下,独自咀嚼着那份至高无上却又无比孤寒的暮年滋味。而窗外,冬末的洛阳天空,阴云堆积,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席卷天地的风暴,无人能预知其到来的准确时辰,也无人能测度其最后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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