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南洋,季风开始转向。
从爪哇南州到琉求,从雨林州到霞屿,蒸汽明轮船“启明号”犁开蔚蓝海面,留下长长白浪。这艘特制的辩论巡讲船上,不仅载着四位候选人及其团队,还有选举委员会观察员、《华胥新报》记者、医学院学生代表以及二十名海军护卫——由冷月亲自挑选的精锐。
首站天枢城辩论的热度尚未消退,船已抵达第二站:爪哇中州首府泗水。
码头上人山人海。与天枢城以官员、学者为主的听众不同,这里更多的是皮肤黝黑的渔民、赤脚的农夫、戴着头巾的妇女。他们扶老携幼,许多人手中还拿着渔网或农具,显然是直接从劳作中赶来。
苏月站在船舷边,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眼眶微热。十八年前,她作为一个逃难至南洋的孤女,在这里被一位老医师收留学医。如今,她竟以候选人的身份归来。
“紧张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苏月转头,见李恪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这位丞相卸下了官袍威严,此刻更像一位宽厚的长者。
“有点。”苏月老实承认,“我在想,我说的话,他们真能听懂吗?我在天枢城讲的那些医卫网、卫生员……可这里很多人连字都不识。”
李恪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码头:“正因为他们不识字,才更需要你说的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他顿了顿,“苏姑娘,你知道这十年,爪哇中州的婴儿夭折率下降了多少吗?”
苏月摇头。
“从三成降到一成二。”李恪轻声道,“这背后,是州府推广新法接生、是你们这些医师走村串户宣讲喝开水、是设立防疫药棚。百姓或许说不出大道理,但谁能让他们孩子活下来,他们心里清楚。”
他转头看向苏月:“你代表的不是言辞,是活生生的命。这就够了。”
鸣笛声响起,船靠岸了。
泗水城的辩论场设在露天广场——这里原是每年祭祀海神的场所,如今临时搭起木台。当四位候选人登台时,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几乎要掀翻椰林。许多渔民高喊着苏月的名字,挥舞着自制的简陋旗子。
这场辩论的气氛与天枢城截然不同。
当白范黎拿出新式渔网样品,讲解如何织得更密更耐用时,台下渔民们伸长脖子,有人直接喊问:“这网贵不贵?咱们买得起吗?”
当沈文渊展开海图,指出新的渔场位置时,老船长们交头接耳:“那片暗礁区真的能绕过去?”“季风期提前了,这图准不准?”
而当苏月讲述如何防治常见的海上伤病——坏血病、日灼伤、鱼毒中毒——时,台下安静得只剩海风声。她甚至当场演示如何用简单草药制作防暑药包,如何识别有毒海鱼。一个老渔夫颤巍巍站起:“苏医师,您说的那个治风湿的膏药,我老伴用了,真能下床了!”说罢竟要下跪,被旁边人急忙扶住。
轮到李恪时,他干脆走下木台,走到人群中。有老农抓住他的手:“丞相,您去年答应给咱们修的水坝,真的动工了!我儿子就在工地上干活,一天挣三十文,还管饭!”李恪仔细询问水坝进度、工钱是否按时发放、伙食如何。
这场辩论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太阳从头顶走到西斜。问答不再是单向的宣讲,而是真正的对话。当公孙先生敲响结束的铜磬时,人群仍不肯散去,围着候选人继续询问各种实际问题。
“这才是选举该有的样子。”回船的路上,白范黎感慨道,“在大陆,县令上任,百姓只能跪迎。在这里,他们敢扯着元首候选人的袖子问‘我的田该怎么浇’。”
沈文渊擦拭着额头的汗:“但也更累。每个问题都得认真答,他们真的会记在心里。”
苏月默默点头。她手中多了一包渔民塞给她的咸鱼干,说是自家晒的,一定要她收下。
船继续航行。
第三站,雨林州。湿热的气候让北方来的随行官员颇不适应,但四位候选人坚持深入内陆村寨。在这里,辩论场设在榕树下,听众是赤裸上身的土着猎手、脸上刺青的部落妇人。
语言成了障碍。随行译员努力翻译,但许多概念难以对应。直到苏月拿出银针,为一个患头痛的部落长老施针缓解,疼痛消失的长老瞪大眼睛,突然用生硬的华语说:“你,好!我们,信你!”
这个插曲让所有人意识到:超越语言的,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第四站,盘州工业区。高耸的烟囱、轰鸣的蒸汽机、满身煤灰的工人。在这里,辩论焦点转向工时、工价、工伤保障。白范黎如鱼得水,他能叫出许多老工匠的名字,记得他们擅长的工种。
一位独臂老工匠站起——他在一次锅炉事故中失去右臂。“白首席,您说的那个‘工匠保险金’,真的能让俺这种残废每月领到钱,不给儿女添负担?”
白范黎重重点头:“已经立法了,下个月就开始登记。不仅是工伤,老了干不动了也能领。”
老工匠嘴唇哆嗦,最终只深深一躬。
第五站,珍珠州。满目皆是珍珠养殖场,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这里的妇女们尤其活跃,她们追问苏月关于妇幼保健的细节,也向沈文渊询问海贸中能否增设女子商队。
一位年轻寡妇勇敢站起:“我丈夫海难死了,我接手了他的珠场。可去州府办契税,那些官吏总刁难,说女人不该抛头露面。”她看向李恪,“丞相,您说的‘女子可继承海田’,到底能不能落到实处?”
李恪当场唤来随行的州府书记官:“记下她的姓名、珠场位置。辩论结束后,我亲自督办此事。”他转向众人,“律法若只写在纸上,便是废纸。我在此承诺:本届任内,必让华胥再无因性别而受的欺压!”
掌声雷动,许多妇女掩面而泣。
船行海上,夜晚成了难得的休憩时刻。
这夜,“启明号”航行至爪哇海与南海交界处。甲板上,四位候选人难得地聚在一起,没有随从,没有记者。
海风徐徐,星空如洗。
“没想到,我能走这么远。”苏月望着星空,轻声说。她手中摩挲着那包咸鱼干,“其实我知道,我当选的可能性很小。但这一路,听到那么多人说‘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医者’,我就觉得……值了。”
沈文渊靠在船舷上,难得地收起锐气:“苏姑娘,你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那时我刚从大陆逃到南洋,一无所有,只有一腔对海洋的痴迷。是元首给了我第一张海图,第一艘小船。”他顿了顿,“华胥最宝贵的就是这个:给任何人机会。”
白范黎蹲在甲板上,拿着炭笔在木板上写写画画——他在设计一种新式渔船。“老沈说得对。在大陆,我这种泥腿子,做到县衙师爷就到头了。在这里,我能站在这里,和皇子出身的丞相竞争元首之位。”他摇摇头,“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觉得像做梦。”
李恪一直沉默,此刻才开口:“不是梦。”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是我们用五十年时间,一点点建起来的现实。但越是如此,我们肩上的担子越重。”他看向三人,“无论最后谁当选,华胥都不能走回头路。不能因为日子好了,就忘了为什么出发。”
四人都沉默了,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
突然,了望塔上传来警报:“左舷三十里,发现不明船队!疑似海盗!”
所有人瞬间绷紧。冷月第一时间出现在甲板,手中已握着长剑:“护卫队就位!非战斗人员进舱!”
四位候选人却都没动。
“我去看看。”苏月下意识抓住药箱——这是她的本能。
“我跟你一起。”李恪沉声道,“若有伤亡,需要指挥。”
沈文渊已快步走向舵室:“我去帮船长判断航线,这一带暗礁多!”
白范黎则冲向轮机舱:“我去盯着蒸汽机,保证动力!”
没有慌乱,没有推诿,每个人都在第一时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冷月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赞许。
半小时后,警报解除——那只是一支迷航的商队,旗帜被风撕裂,误被认作海盗。但这场虚惊,却成了《华胥新报》记者笔下绝佳的报道素材:
“危机面前,四位候选人的第一反应:医师抓起药箱,丞相走向指挥位,航海家研究航线,工匠检查轮机——这或许正是华胥所需领袖的完整画像:仁心、担当、远见、务实。”
报道随快船发往各州,引发热议。许多人开始认真思考: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元首?
船继续航行。第六站、第七站、第八站……
每一场辩论都不同。在链州,议题聚焦于如何平衡华胥文化与土着传统;在琉求,人们关心如何抵御台风和开发山地;在云崖州,热议的是矿产开发与环境保护的平衡;在霞屿州,则是港口建设与海军扩张的争论。
四月二十八,当“启明号”完成最后一站辩论,驶回天枢城时,船上所有人都瘦了一圈,但眼睛都亮得惊人。
码头上,东方墨与青鸾亲自迎接。
“辛苦了。”东方墨看着四位风尘仆仆的候选人,目光扫过他们晒黑的脸庞、磨破的鞋履,“这一个月,你们走过的不是十州,而是华胥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青鸾则看向冷月:“海上可有异常?”
冷月低声禀报:“三次风暴,一次机械故障,一次海盗误报。都处理了。另外……”她顿了顿,“三天前接到玄影密报,大陆局势进一步恶化,张党开始清洗禁军中不听话的将领。政变可能提前。”
东方墨颔首,神色不变:“先让他们休息。明日在观星堂,听你们详细汇报辩论见闻。”
当夜,天枢城万家灯火。
而在遥远的洛阳,张柬之正密会李多祚。烛光摇曳的密室中,老宰相声音沙哑:“不能再等了。张易之已察觉,开始调动控鹤监亲信。若等他先动手,太子危矣。”
李多祚握紧刀柄:“末将手下三百死士已备妥,只等相国一声令下。”
“等一个时机。”张柬之眼中寒光一闪,“等女皇病重,意识不清时。那时动手,名正言顺。”
窗外,春雷滚滚。
两个世界,两种倒计时,都在滴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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