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家的定亲酒,摆在院子当中那棵老枣树下。傍晚时分,暑热稍退,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
席面是硬席。大碗的猪肉炖粉条,油汪汪的,肥肉片子白亮亮地颤着;整只的烧鸡,酱红色的皮油光发亮;炸得金黄的黄花鱼,堆得像座小山;还有自家地里出的顶花带刺的黄瓜、水灵灵的西红柿,拌上蒜泥,算是清爽。酒是本地酒厂产的散装高度白酒,用粗瓷碗盛着,辛辣的气味混在肉香里,弥漫了整个院子。
来的人不少。窦家的本家,村里的干部,还有几个和窦老栓交情厚的。男人们占据了两张大桌子,女人们和孩子们则挤在旁边的矮桌。气氛本该是热络的,喧嚣的,可不知怎么,今天这席面上,总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热闹浮在表面,底下却是一片滞重的沉闷。
赵红梅坐在主桌,紧挨着窦宝柱。她穿着那件为了去集市而换上的碎花衬衫,此刻却觉得布料粗糙,磨得皮肤难受。窦宝柱穿着一身崭新的、似乎有些缩水的蓝涤卡衣服,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显得有些僵硬。他很少动筷子,只是偶尔端起酒碗,跟着别人抿一口,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偶尔瞟向红梅,又很快垂下,盯着碗里晃动的酒液。
窦老栓作为主家,自然是满面红光,不停地劝酒劝菜。他嗓门洪亮,说着场面话,感谢各位赏光,夸赞红梅能干懂事,又说宝柱老实憨厚,以后小两口定能把日子过好。但他的眼神,像两把蘸了油的刷子,不时在红梅脸上刷过,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
“红梅啊,”窦老栓端起酒碗,隔空向赵红梅示意了一下,却没喝,“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宝柱性子闷,你多担待。家里家外,你多操持。”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提起,“听说……前两天你去农机站,碰上建国那孩子了?”
桌上喧闹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几度。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赵红梅。
赵红梅心里一紧,握着筷子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她抬起头,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是,马站长批条子慢,正好周技术员在,帮着说了句话。”
“哦——”窦老栓拉长了声调,拿起桌上的烟袋锅,慢条斯理地填着烟丝,“建国这孩子,可惜了。当年学习多好,就是家里……唉,底子不干净,拖累了。好不容易回了城,端上铁饭碗,这又听说……闹着要辞职?”他划着火柴,点燃烟锅,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精明的脸,“年轻人,心气高是好事,可也得脚踏实地。南边那地方,是那么好闯的?听说乱得很,骗子多,去了怕是连饭都吃不上。”
他这话,看似感慨,实则句句敲打。像是在说周建国,又像是在敲打赵红梅心里那点不安分的念头。
赵红梅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她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一块肥腻的猪肉,再也吃不下去一口。
窦宝柱猛地端起酒碗,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眼睛发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宝柱,慢点喝!”旁边有人劝道。
宝柱摆摆手,没说话,只是把脸憋得通红。
这顿席,吃得人胃里沉甸甸的。男人们喝酒划拳的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那台摆在堂屋正中央、蒙着红布的彩色电视机,像个沉默的见证者,冷眼看着这场气氛诡异的“喜宴”。
赵红梅感觉自己像被放在火上烤。周围的一切——油腻的肉味、辛辣的酒气、窦老栓意有所指的话、宝柱沉默的侧影、还有那些探究的目光——都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只想快点结束,逃离这个地方。
终于,席散人退。院子里杯盘狼藉,只剩下残羹冷炙和浓烈的酒气。帮忙的妇女们开始收拾碗筷,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赵红梅站起身,想帮忙收拾,却被王秀芹用眼神制止了。
“红梅,累了一天了,早点歇着吧。”王秀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窦宝柱也跟着站起来,他看了看红梅,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挤出三个字:“俺……送你?”
“不用。”赵红梅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生硬。她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快步走出了窦家院子。
夜晚的风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感觉胸口依然憋闷。她没有回家,而是不由自主地走向村外的打谷场。空旷的场院上,堆着几个巨大的麦秸垛,在月光下像沉默的巨人。
她需要安静,需要透口气。
在她身后,窦家院子里,窦宝柱站在原地,看着红梅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弹。他爹窦老栓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
“柱儿,把心放肚子里。这女人啊,就像地里的庄稼,下了种,施了肥,就是咱家的。跑不了。”
宝柱没吭声,只是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集市上那一幕,想起红梅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痛。
月光清冷地洒在地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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