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我给祖宗点灯,屋里的香油灯突然灭了。
这事邪门。我们村老规矩,七月半夜里要在祖宗牌位前点一盏香油灯,给回家的先人照个亮。灯不能灭,灭了祖宗找不到路,家里要出事。
我盯着那盏黑黢黢的灯,后颈窝发凉。堂屋正对着后山,那片埋满先人的坟地隐在夜色里,静得吓人。窗户纸有点透光,能看见外面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像个人伸着手臂。
“日你妈哦,”我低声骂了句,手心有点冒汗,“哪个龟儿子搞的?”
堂屋门关得好好的,闩得死死的。刚才一丝风都没有。
“王家珍!”我扭头朝里屋喊,“你他妈是不是又没关严窗户?”
我婆娘王家珍趿拉着布鞋出来,嗓门比我还大:“张老五你吼个锤子!窗户老子关得死死的,风吹得进来个屁!”
她走到祖宗牌位前,一看那灭了的灯,脸色也变了变,但嘴上不饶人:“看你个龟孙胆子比屁还小,灯灭了重点上不就是了?肯定是油烧干了。”
“你懂个球!”我有点冒火,“老子刚添的油,满的!这才点了不到半个时辰!”
我拿起灯碗,确实是满的。灯芯也好好立在那儿,就是灭了。
王家珍不吭声了,她也知道这事不对劲。我们俩对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怵。
“再去点一次,”她声音低了些,“怕是……有东西过去了。”
我们村老人都这么说,灯无缘无故灭,是有东西经过,带起了阴风。
我摸出火柴,手有点抖,划了三次才着。火苗凑近灯芯,噗一下,亮了。
我和王家珍刚松半口气。
那火苗猛地一矮,像是被人从上面压了一下,接着左右乱晃,发出“噗噗”的声音,颜色变得有点发绿。
然后,又灭了。
这次我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是风吹的。屋里死沉,一点气流都没有。
“我日你先人……”我腿肚子有点转筋。
王家珍一把抓住我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张老五……是不是……你去年打死的那条长虫?”
她一提,我头皮都炸了。去年这时候,我在后山砍柴,打死了一条手腕粗的菜花蛇。那蛇有点怪,盘在祖坟边上,眼睛黑得渗人。打死的时候,它盯着我,半天才断气。
“放你娘的屁!”我嘴上骂,心里直打鼓,“一条长虫还能成精来找老子索命?”
“你晓得个屁!”王家珍声音发颤,“老人都说那种长虫有灵性!你忘了李老拐他爹是咋没的?就是打死了一条……”
“闭嘴!”我吼了她一声,心里更毛了。
李老拐他爹好多年前也是打死了一条蛇,没过多久,晚上起夜摔茅坑里淹死了。村里人都说是报应。
我硬着头皮,又划了根火柴。
这次,火苗刚碰到灯芯,还没燃起来,就“嗤”一声没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吹灭了。
我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鬼吹灯……”王家珍带着哭音,“是鬼吹灯!”
我们这儿老话,鬼吹灯,活人避。意思是鬼魂吹灭了引路的灯,是不让活人给祖宗照明,或者……它自己就是那个要进来的“祖宗”,但不怀好意。
“咋……咋办?”王家珍死死搂着我胳膊。
我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怕个球!老子再点!看哪个狗日的敢吹!”
我又摸火柴,发现手里那盒空了。刚才紧张,没注意划了多少根。
“去,再拿盒火柴来。”我推了推王家珍。
她不动,缩在我身后:“我……我不敢去灶房……”
灶房在黑漆漆的里间。
“你个瓜婆娘!”我骂她,其实我自己也不敢一个人待堂屋,“那一起去!”
我们俩像连体婴似的挪到灶房门口。王家珍摸到火柴盒,赶紧塞给我。往回走的时候,我总觉得背后有东西,凉飕飕的,不敢回头。
回到堂屋,祖宗牌位在那静静立着。可我觉得那黑暗里多了点东西。
我抖着手拿出火柴,刚要划。
“等等!”王家珍突然拉住我,声音压得极低,“老五……你听……”
我竖起耳朵。
静,死静。连往常夜里的虫叫都没了。
但仔细听,好像有种极轻极轻的“嘶嘶”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摩擦地面。
我脖子僵了,慢慢往下看。
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和王家珍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影子?
我猛地抬头看窗户,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云遮了一半,光线很暗。可我们俩的影子,却清晰地投在地上,格外黑沉。
不对。
我盯着地上。
是两个影子。我和王家珍,并排站着。
但……王家珍明明紧紧贴在我右边,抓着我的右胳膊。
可地上,我左边的那个影子……它的轮廓,不像王家珍。更瘦长,脑袋的形状也有点……怪。
那“嘶嘶”声好像就是从左边影子那里传来的。
我心脏都快不跳了。我不敢转头看我左边,我感觉到王家珍抓我的手已经抖得像筛糠,她显然也看到了。
“老……老五……”她牙关打颤,“边上……是哪个……”
我左边空荡荡的,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
但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
那个多出来的影子,它的头微微动了动,好像……正在转向我们。
我他妈魂都要飞了,想都没想,把火柴盒往地上一摔,拉着王家珍就往后退,撞到了墙壁。
“滚!给老子滚!”我破口大骂,也不知道在骂谁,纯粹是吓的。
王家珍直接瘫地上了,哭嚎起来:“祖宗保佑啊!我们年年给你点灯啊!是哪路冤魂野鬼找错门了啊!”
她这一嚎,堂屋里那股阴冷劲儿好像散了一点。
我趁机弯腰去捡火柴,眼睛死死盯着左边空地。还是什么都没有。可我再低头看地上——
三个影子。
我,瘫坐在地上的王家珍,还有……那个瘦长的。
它离我们更近了一点。
我头皮发麻,捡起火柴,疯了一样划着,往灯芯上凑。
火苗再次燃起。
这一次,火苗是正常的黄色。但它照亮的地方,有限。灯光之外,那片黑暗格外浓重,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灯没灭。
我和王家珍大气不敢出,盯着那盏微弱的灯,又忍不住瞟向地面。
影子只剩下两个了。我和王家珍的。那个多出来的,不见了。
“走……走了?”王家珍哆哆嗦嗦地问。
我没说话,心脏还在狂跳。我不敢确定。
那一夜,我们俩没敢合眼,就守在祖宗牌位前,守着那盏再也没灭的香油灯,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阳光照进堂屋,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好像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个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几天后,我跟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说起这事,没敢提影子,只说了灯灭和嘶嘶声。
九叔公叼着旱烟,眯着眼听我说完,磕了磕烟灰:“老五啊,你打死的那条菜花蛇,是不是额头上有道白杠?”
我仔细一想,好像真有。“您咋知道?”
九叔公叹了口气:“那是守坟蛇,有些老坟年头久了,会招这种东西盘着,沾了地气,有点灵性。你把它打死了,它那点残气怨念不散,七月半阴气重,跟着回来的祖宗一起想进屋讨口香火……也可能是想挡你祖宗的路。你点了灯,它进不来,就给你吹灭了。”
“那影子……”
九叔公摆摆手:“莫问,莫深究。以后七月半点灯,在旁边再放一小碗油饭,给那些没主儿的、沾了因果的野鬼,算是打发。敬而远之,懂不懂?”
我懂了。
从此以后,我们村关于七月半点香油灯的讲究,又多了一条——旁边得放碗油饭。
而关于那晚我家发生的怪事,渐渐也成了村里老人嘴里又一个真真假假的乡村怪谈,提醒着后人,有些规矩,破了,是真的要见鬼的。夜色深沉时,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或许就悄无声息地站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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